李寇猜到折可適早已做好了反擊的準備。
但他要等折可適出面才確定。
此番他內心已然有了計較。
也罷,倘若折可適有摧枯拉朽的能耐那便看他的手段。
折可適一馬奔來縣衙門前,爨同知駭然往後倒退。
他竟失口叫了一聲:“經略使要強勢欺人否?”
李寇暗歎一口氣看懂了這個蠢材。
他哪裡是地位不如折可適,智商與手腕距離折可適差了十八萬裡。
他隻當折可適地位比他高。
李寇回頭道:“走吧,這裡沒什麽可看的了。”
姚平康奇道:“大郎此話何意?”
李寇道:“隻我見是過年的豬,叫人逼進了豬圈裡,叫聲再大也沒什麽用。”
姚平康出的一聲笑起來。
這時,折可適卻回頭招手道:“你們幾個小子站在那裡做什麽?過來,”他目視李寇道,“我聽人說,李大郎有辨別死因的手段是嗎?”
李寇道:“未見人如何知道?”
爨同知叫道:“小兒能有甚麽手段?”
“你說他無,我說他有,都不作數,只看他果然有那手段,爨同知須心服口服。”折可適陡然厲聲道,“我得小兒們回報,道是爨同知使人在馬氏鋪席周邊徘徊,本將得知馬氏有價值連城的琉璃盞待售,為爨同知名聲,我勸你收回人手,莫要本將為難,這裡,是軍州,倘若激起民變,”折可適一揮手,厲聲喝道,“本將便斬了你,官家也是答允的,莫可拿前程換青銅海,同知記住了麽?”
爨同知急道:“下官何時遣人去過馬氏家裡?”
折可適一笑不與他辯解,竟揮手與眾人道:“爾等不可造次,聽案看個熱鬧,不可攪擾慕容知縣問案。”
他與慕容延釗道:“犯事者與我軍中頗有淵源,本將依法當堂呈送供詞證據,貴縣當容一辯。”
慕容延釗道:“依法當然。”
然而他當眾道:“下官也有一案,心中有些計較,經略使可知,這縣衙鬧鬼一事竟喪兩個縣令,下官不信,願將前程一賭,查明此案。”
折可適愕然:“何必至於此乎?”
慕容延釗道:“只是下官在這裡既無得力人手,也無個親信,願求公子相助。”
折可適沉吟片刻回頭道:“我兒並非州府中的差遣,不可辦案,楊可世精細,姚平康膽大,你可得他二人相助,果然偵破這案子,本將自有分教,如何?”
慕容延釗笑著拱手說道:“楊鈐轄自然精細至極,姚橫行膽大西賊也如雷貫耳,但下官之能,合二將之力怕也不夠。”
折可適便問有要誰來幫助。
慕容延釗指著李寇笑道:“那日見了這人,下官見他膽大,又是個心底仔細的人,正要征他同來會案。”
折可適笑道:“李大郎若答允自然是好的。”
他回頭問道:“今日兩案,先問軍卒殺人,再問縣衙鬧鬼,你可敢協助麽?”
李寇盤算一番才說:“隻不可打擾我賣面。”
折可適大笑手指李寇道:“是兒有心。”
李寇心頭一凜知曉這是告誡他,他那點心思這人看得清楚了。
那邊助他們辦了這案。
人群蜂擁進了縣衙,李寇走在後頭仔細觀察。
他見折可適帶來的人裡,有個風塵仆仆的中年人物。
那人社會地位看來也不高,他身上背著一個褡褳總是低著頭。
誰?
李寇拉了下姚平康細問,姚平康看了一眼才奇道:“那不是憲司的橋仵作嗎?”
李寇心裡有了更多的把握。
縣衙之中衙役們分兩邊站開,李寇站在人群中細看那些衙役。
帶頭的兩個站在縣衙堂上,看著都有一些威風。
倒是別的衙役似乎並不表現出靠攏誰的樣子,板著臉站在廊下等著叫喚犯人。
姚平康偷偷對李寇說:“那兩個捕頭,一個姓呂名鎮,一個姓藍名搏,本是咱們西軍中的人,後來隨了憲司,當了捕頭,俺很不待見那兩個夯貨。”
他又一一為李寇解說那些捕快,竟能把那些人的來頭說個大概。
這一個與謝員外家有些往來,那一個和城外趙地主家有些走動。
李寇看一眼姚平康心道:“這廝也是個有心人啊。”
堂上,折可適在公案下左側坐了,爨同知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在右側坐下,他驚疑不定一直在打量折可適。
渭州軍民人等哪個不知折可適病了?
可如今的折可適面色紅潤精神飽滿哪裡有病樣?
爨同知的心早已怕了七分。
慕容知縣與兩個上官各自拱手,而後提起驚堂木一拍,衙役們也不呼威武,兩個捕頭挎著刀,在廊下喊一聲太爺問案,院裡軍民人等一起噤聲,便有差役將原告先帶到了堂上。
那是一個看著頗可憐的俏夫人,二十來歲三十歲的年紀,縞素低頭一步三哭走進了公堂,後頭跟著七八個左鄰右舍般人物,一個個面色不忿似乎都有話說,還有個看著哀切的年長婦人跟在裡頭,安撫著那婦人一起進了公堂。
他們果然是不跪在堂上的。
李寇點頭道宋代倒是確有這麽一回事。
慕容延釗在堂上拍起驚堂木,喝令原告將狀子遞上去。
電視劇裡的當堂敘述看來是假的,李寇心下又這樣想著。
慕容延釗看過了狀子,又令呂捕頭將狀子面對著眾人念一遍。
堂上後頭有兩張書案,坐著書吏正在記錄堂上對話。
呂捕頭高聲念了狀子,大概經過便明確了。
那婦人狀告她弟弟,為的是殺死她丈夫的事。狀子上說,昨日晌午,她丈夫自外頭回來,本已喝得有些熏熏然,見她弟弟在家裡,便喝問為了甚麽,那婦人便說送些柴火,那廝不知吃甚麽氣,一記窩心腳要踹她,被她弟弟揮起一刀,竟就那麽殺了,她不好隱瞞隻得請左右鄰居來,將犯人扭送到了縣衙。
慕容知縣問道:“你這狀子寫得甚是粗糙啊,當時怎麽個踹法,又如何起了爭執,你且細細說來,不必懼怕有誰隱瞞。”
這時,折彥質低聲道:“那婦人似乎並不畏懼。”
李寇看了他一眼,此時他不表達自己的看法。
但他看得出那狀子的貓膩。
一張紙寫了不到一百個字,他透過紙背看到的是那字工整得很不是婦人所寫。
這便有貓膩了,狀子本該細細說明過程,為什麽要用那麽少的字寫那麽嚴重的事情?是那婦人急於求狀子還是寫的人有意略過?
他仔細觀察那婦人,她並不像被暴打過的人。
那是個身嬌的婦人倘若果真被暴打過,她恐怕是不能捧著肋下站在那裡穩如泰山的。
“必有隱情。”李寇心裡想。
他在學校從第二年開始就接觸解剖見過的致命傷到小傷太多了,言辭讓他相信的不多。
他只相信事實。
慕容延釗在堂上聽了片刻,命書吏拿出記錄來念。
這一下過程更加清晰了,那婦人說吃過晌午飯她正在家裡閑坐,她那弟弟帶柴火過來看她,她正詢問家裡的情況,她丈夫從外頭回來,不知吃什麽氣了只要打,她弟弟當時帶著刀,隻一刀便刺進她丈夫的肚子,剩下的事情便是扭送縣衙而已。
李寇心裡又起疑雲:“這麽說來,那老兵是尚未成家住在祖宅,當姐姐的正打算給弟弟介紹對象,而死者從外頭回來,不問青紅皂白便動手,這裡面似乎缺少了什麽東西?”
什麽?
李寇始終覺著那婦人說話很含糊。
她有一些機械地重……
“不對!”李寇低聲道,“她為什麽連說三遍竟沒幾句話是不同的?”
便是一個語言能力高超的男人,公堂上恐怕也不可能把一件事敘述的百分之九十用詞都一樣吧?
李寇皺眉看了一眼堂上三人。
他們似乎都沒有察覺這個問題。
“難道是我多心了?”李寇心裡驚訝,“可若她的語言能力邏輯思維高明到這樣的地步,把一件事敘述得連遣詞用句都不差,尤其最重要的事情上……不對!”
他猛然想起那婦人是個寫狀子也要求人的人,她怎麽會把“齟齬”和“齷齪”分辨得那麽清楚?
李寇遽然回頭問馬姑娘:“你可知齟齬與齷齪在什麽樣的情況下才要分清楚嗎?”
馬姑娘一愕不由嗔道:“大郎吃風中邪了不成?”
看來她尋常也是不分辨這兩個詞的。
可那婦人分辨得很清楚。
“誰若是教她這麽說話,不應該露出這麽大的破綻吧?”李寇心下細想那婦人的言辭,這一下他確定了,“不但這兩個詞分辨得十分清楚,她的敘述全然是狀子上的話——一個死了丈夫的女人為什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記住那麽多書面用語,且用得絲毫不差?她的心理素質未免也忒強大了些——可這本就是一個疑點!”
李寇目視爨同知,那廝竟聽得連連點頭。
李寇恍然大悟這是什麽毛病。
文人處處現實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已了。
可那婦人記憶力太好了!
慕容延釗忽然喝道:“你且停下——你這婦人是說不識字的吧?”
那婦人低頭道:“大略認識一些。”
慕容延釗厲聲喝問道:“大略認識一些?你這小小的一個婦人,既說你丈夫昨日才死,自己又是個大略認識幾個字的,這佶屈聱牙的狀子,本官怎麽看著是你背下來的?”
那婦人一愕,繼而拜伏著只是哭。
她有後招。
幾個鄰居一起都道:“太爺不知,這狀子,是咱們附近有名的秀才寫的,秀才是教這小婦人仔細背誦的,太爺當知出嫁從夫,小婦人報仇的心自然是……”
“何不見這秀才?”慕容延釗大怒。
他竟也是個有主見的人。
李寇心道:“他們也是一樣會思考且善於思考的,不可大意應付古人的智慧!”
他倒要看那秀才又是怎麽個說法。
此外,縣衙總不至沒仵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