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寇在牢房裡找了個乾淨的板凳坐下,對老卒怒目而視的仇恨視若未見。
“坐下吧,這裡沒有別人,咱們正好從頭開始說這個案子。”李寇指著對面的板凳說。
老卒怒道:“這有甚麽好說的?”
“就從你的身世說起吧。”李寇道。
隔壁牢房裡張伯駭然跳了起來。
老卒震驚道:“你怎麽——你胡說甚麽?”
“好了,你既有私情在內,又身負經略使府的叮囑,大概是偵察某些官兒的行動的,因此,此番你一身擔當了罪責,看是仗義的好漢,實則對你那苦命的姐姐不義,對你的袍澤上司不仁,因此我此番來是為解決問題的,坐下來說。”李寇又道。
老卒幾乎無法相信李寇的說法。
他自信連朋友也不知那一些秘密,這廝怎麽會知道的?
李寇也不知馬姑娘怎麽知道的,他猜測應該是直覺。
或者有什麽商業朋友告訴他的。
李寇問道:“為表誠意,我先說我的判斷你且聽之。其一,那廝並非是你所殺,姚平康對你很熟悉,我問過他,你擅長的是刀法,在軍中便有刀法不俗的名聲,曾擔任過西軍第一軍刀法教頭,因此你若殺他隻一刀便可以,且你既有精湛的刀法,又怎麽會在急切之下用最愚蠢的捅法?此一也。其二,那廝傷口與你刀刃相當,然而一次切開與多次捅進去有許多不同,而在你姐姐住的屋子裡,我又找到了與你刀頭相當的凶器,上頭有血跡,且有婦人才有的手印,比你那手小很多。其三,那廝恐怕是為他的上司滅口,他雖死於外傷然體內有毒,不出所料的話,恐怕你們燒掉了他當時穿著的衣服,那上頭必有嘔吐的毒物。”
張伯駭然道:“你怎麽知道?”
李寇笑道:“因為他是與張大戶喝過酒的,張大戶的酒又是我賣的。”
老卒恍然道:“原來你就是李大郎。”
“是我,好了,坐下來說吧,此事既有你家的私情,也有關西軍人與文人的不可調和的矛盾,遠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你若據實回答你們都有生機,你若執意要獨自扛下那隻好得罪文武重臣,乃至於別的勢力而所有人毫無生機——這位張伯也曾是軍人吧?”李寇忽然回頭問道。
張伯啞口無言不知如何是好。
李寇看著老卒道:“你的身世,這位張伯定然清楚得很,我不多說。你那姐姐,我也不問她打算甚麽時候找誰求情私下裡見你的面……”
“我說。”老卒一跺腳阻攔了李寇的猜測。
這廝真是個人物,他什麽都知道。
李寇道:“那便讓你那些弟兄退去,他們盯著你,還有人盯著他們。”
老卒長歎一聲才說道:“他們若不扎堆怕要被西賊諜子挨個殺害!”
哦?
李寇奇道:“這麽說來此事還有國仇?”
張伯忽然冷冷道:“你怕是不知那孩子是西夏人的種。”
那位看著很冷靜的婦人嗎?
李寇道:“她便是遼人又如何?入華夏則華夏之,她既不逃奔於塞外,便是我們的姐妹,你們隻管直說我且聽之。”
元祐四年,西夏天儀治平四年,老卒的父親從戰場上帶回來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原本姓甚麽也無人知道,隻猜測是西夏官場中被滅族的官員的後人,於是老卒多了一個姐姐。
“此事張伯也是知情之人。”老卒很平淡地道,“後來,西賊諜子知道了此事,
我們也才知道她竟與西夏野利族頗有淵源,西賊告知了剛到任的爨同知,爨同知便將心腹叫來,以此事為要挾,迫使她答允了婚事。那廝不成人,她是個烈性的女人,她要殺他,我便幫她,早先說好,殺了那廝,她……” 李寇等了片刻才說:“你既是秘諜,恐怕難找尋常人家的女子吧?她倒是有心。”
“你還小,不知她有多好。”老卒歎道,“原本我也息了那心意,隻盼著她有了孩子,哪怕果然殺了那潑賊,將來也好有個依靠,”他說著便憤恨起來,一拳頭砸在桌子上怒道,“那潑賊竟懷疑她,可憐孩子有甚麽罪過?為此,我便堅決殺那潑賊的心,只是去尋她,要作個告別時,那潑賊正好回來,我要動手,她搶先一刀,那潑賊不死,她便又捅了幾下,再後來,我拔刀了結那潑賊,喊一聲那廝為我所殺,她也隻好依著我。”
李寇奇道:“她怕是不曾與人說過流產一事,你們又怎麽打算留個後人?”
老卒老臉一紅赧然道:“那也隻好求經略使……”
“蠢。”李寇道,“你若壞了他殺那些潑賊的好事,他如何肯助你?”
老卒嘟囔道:“料也不至於如此。”
這話連他也沒有三分信心。
張伯忽然道:“你這廝既看透了何不做個人情?”
李寇道:“我原隻當那廝是爨同知那夥的心腹,如今看來還有西賊的影子。也好,你們切在這裡等著,記著,此事與旁人莫先提起,”他算了一下才說,“我本是要問個公道的,如今來看,這裡哪裡有什麽公道可言,我想法助你便是,你須一口咬定,是那廝先動手要殺人,還有,你姐姐的身份,必當告知於眾。”
老卒急道:“怕讓人笑話!”
“你若不笑話誰還笑話她?她不在意旁人的笑話,只在意你笑話不笑話。”李寇起身道,“如此,西賊將無從下手,折經略邊關老將,怎會把一個可憐女子當成仇敵,他怕是要成全你們才是。至於你們若要顧忌旁人,可遠走高飛,到時也可來尋我,就在馬姑娘家裡,我在她家暫住。”
老卒有些神往,嘴裡卻說:“你有那麽大的本事嗎?”
“那可未必。”李寇笑著道。
他倒不是早先考慮好要這樣做,原本他也有為那廝找個公道的想法。
如今看來若果真如老卒所言,他也不必有什麽公道。
身如魔門該有被誅的覺悟。
正如他所言,此案中哪裡有甚麽簡單的公道。
他走出牢門,老卒忽然問道:“灑家聽弟兄們說,鐵鞭寺裡一潑賊禿都是西賊諜子?”
李寇揮手:“已盡誅滅!”
老卒哈的一聲大笑,叫一聲“痛快”飲盡一壺酒。
張伯卻不解李寇為何要幫他們。
“大約閑著沒事不想讓自己變成個閑人吧。”李寇說著直往外頭走去。
他吩咐慕容彥達的老家院:“張伯那一家可以放走了。”
老家院瞠目結舌險些以為李寇瘋了。
好不容易才抓到的嫌犯怎麽能輕易放走?此當與慕容彥達商議。
“你隻管放人,他們回到家,城門也鎖了,能跑哪裡去?你自去與慕容知縣匯報,我要見那原告。”李寇頭也不回地揮手直去。
他卻沒想到剛出了去,只見兩盞燈籠懸在空蕩蕩的街上,燈光下站著個笑盈盈的女子,正安靜等著他。
“你怎麽來了?”李寇奇道。
馬姑娘笑道:“聽人說你專心破那疑案去了,我怕你被人家當真嫌犯抓起來打殺威棒,你這人長得便有七分嚇人的樣子。”
話雖這樣說著,她卻抱著幾件衣物。
“那麽愛乾淨的人,幾日來也未曾換過衣服,快換上,尋個時候回家洗漱。”馬姑娘將幾件裡頭的衣服遞過來,又拿著一件乾淨的軍大衣,那還是她掠奪的李寇的衣服呢。
李寇笑道:“原來探監的人也只在門外等著嗎?”
“討厭。”馬姑娘嗔道,“好啦,幾日不見,有許多事我也尋不見一個人商量,琉璃盞大會將開,如何安排?家裡如今已有人被人威脅了,要麽收錢辦事,要麽等著刀斧加身,我也不知如何是好,你不回來,哪裡有個做主的人。還有一事,有個甚麽走馬承受的官兒,公然來尋你,說要好酒一瓶,他也不給錢,咱們如何應付?”
李寇想起方才聽到的消息,他問有沒有聽到西賊的動靜。
“有個生意人求上門來,說要勾得一件寶物,為西賊甚麽官人家慶賀,我讓人打發了去,只是那廝心誠還在渭州謝家正店住下了,好像與那位謝員外頗有往來。”馬姑娘笑吟吟看著李寇整理好那一些衣物,不覺有些女兒家的嬌憨,她問道,“你又與甚麽學子打過交道?有兩個小兒,竟跑到家裡來說要拜訪你,又說是甚麽謝員外的外甥,我又不知那些人,你看怎麽打發他們?”
李寇想起那對截然另類的兄弟,不由奇怪他們來找什麽。
不過,西夏商人住在久住謝員外家正店,謝員外又是那兩個奇葩的舅舅。
這裡頭說不得有一些乾系。
莫非是西夏的間諜找上門了?
李寇叮囑馬姑娘莫要單獨出門。
他忽然又道:“你在這裡等我下,我去見了那婦人,我送你回去。”
馬姑娘喜道:“今晚可破案你就回家了嗎?”
李寇道:“還早,我只怕西夏人有甚麽陰謀伎倆, ”他忽然看到陰影裡站出了幾個人,油然想起老卒所說的軍中袍澤,心下一動,問馬姑娘道,“軍中退下的軍卒如何安排?”
馬姑娘奇道:“你在哪裡聽過軍中還有退下來的老卒?能退的大都身體傷殘,領一些大錢回家便是,好的還能種地經商,大多連行走都不便,安排去哪裡?”
那便不管這些老卒了嗎?
李寇心下莫名憤懣,為過征戰一身傷不應由國家照應嗎?
他想了一下建議:“時局怕是要亂起來了,你身邊不可少了照顧周全的,還有錢嗎?請這些退下來的,行動便利些的老卒,他們的戰場嗅覺很靈敏……”
話未說完馬姑娘嗔道:“我哪裡有錢,要你的錢,你怎麽不想幫我找一些人?”
她俏臉微微紅暈說道:“我一個小女兒家,哪裡有你那殺賊無算的本領,便是有人來,那也不服我的管,你不如管好了,借我便是,難不成你問我要錢嗎?我可窮!”
李寇笑道:“這個辦法是很好的。”
看他似乎有些不解深意的樣子,馬姑娘不由心裡來氣。
這人莫不是個傻子?
根生嫂站在後頭看著吃吃笑,她心裡只是想一個問題。
李大郎怎地不快些長大?
那便該給李大郎吃化肥了!
李寇整理好衣服,卻把乾淨的披在馬姑娘肩上,又把自己的扔過去讓根生嫂穿上。
這廝誠然是氣人的,馬姑娘剛有一些笑容又被他氣壞了。
原來在你眼裡大家都不過是該被你照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