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肉!”自鳳翔府來的一大家,丁男便有六個,戶主秦老漢,有六個兒子,么兒秦九郎趴在牆上一看,快步跑回來低聲報告。
秦老漢稍稍有些吃驚。
他是走南闖北的人物,曾在涇原路當過差,也去兩浙路押解過犯人,後來坐犯人走失丟了差事,才在鳳翔府憑著置辦的幾畝塬地過活,今年鳳翔府換了個知府,只會談,於民生一概不懂,因此蝗災極其嚴重,秦老漢本想投奔京兆府,後來想起渭州如今是在折可適主政之下,遂咬牙帶著闔家奔赴渭州來。
他卻不想今年渭州賑災竟不由官府出面,而是交給一個什麽糧行。
秦老漢當時心裡便起了狐疑,到李寇點人時倒也機敏帶著家小站在願意出工換糧這隊。
他方才便估計晚飯應該送到了。
可他怎麽也沒想到竟還有豬肉。
“這可是折本錢的做法。”秦老漢磕打一下手裡的拐棍爬起來。
他要親眼見過才放心。
隊伍到了草料場,朱文先過來匯報。
他大聲宣布:“這裡先有五百斤白面,可與豆面,高粱面,混合在一起也有千斤,都是過了州衙檢查的,這是兩日的主糧。這裡還有發好的豆芽,蘿卜,撥楞,韭、芹,蔥,芫荽,足夠今晚明早吃。另外,咱們買了半扇豬肉,肉鋪諸位當家的仗義,又送了些頸骨,兩頓飯是夠了,今晚可敞開吃一頓。”
另外還有三五個人,都帶著藥箱子,朱文介紹道:“都是咱們渭州藥鋪裡的郎中,為各位仔細看過病,”後頭又打開一車,竟是些舊布,還有些漿洗乾淨的被子,道,“這裡還有家裡拿出來的一批粗布,可製作些衣裳,”而後,朱文問,“大郎可還有吩咐?”
李寇很滿意,知道這是馬姑娘的安排,便問道:“還有甚麽帶來的?”
“有,這裡有問鄰居們借的農具,隻消後來給人家還回去便可。”朱文道。
李寇笑著道:“那便歇息片刻,都回去吧,我今夜在這裡看著。”
朱文低聲道:“他們去找了縣衙。”
李寇混不在意,他倒希望那些官兒來找他的不是呢。
秦老漢站在旁邊呆呆看著,他不知李寇給他們吃這麽好有什麽壞處,只知道流民們俱都歡喜,眼看著這飽餐不吃也得吃,便來拱手問:“好心的郎君,這些……”
“只是這一頓,明日起便要看表現了,片刻吃飽喝足,自然有規矩講下來,只是不必擔心,不會讓你們去做做不到的事情。”李寇道,“好了,你們自己商量一下,誰家婦人手巧,誰家婦人公道,這便埋鍋造飯,不必管我們了。”
他與手下去了一旁,車上卸下鍋灶,用土坷垃堆起灶搭上鍋,取些柴火石炭,便在草料場一角忙碌起來。
流民們看了又看,一聲喊,竟有人試圖去搶白面。
這便與他們沒甚麽好說的了。
虎大郎抄起棍棒,帶著十數人過去一通亂打,跑在最前頭的年富力強的,也有被打得頭破血流的,立即有人拖拽出去,有郎中笑吟吟地敷藥,一邊指責這些人的不是。
虎大郎舞動棍棒喝道:“怎地?怎地?是流民,是強盜?走路也沒力氣,搶面倒是腿腳快得很是不是啊?蹲下,雙手抱頭蹲下——說的是你幾個!”
一群青壯年叫他一頓打,帶到一邊貼著牆根蹲下了。
虎大郎指著幾個老實的婦人,道:“就你們幾個了,快些著,和面的和面,
切肉的切肉,做得好,明日起你們便是廚娘,也算個工分。” 工分之詞在宋代並不陌生,以工代賑通常都用工分來考量。
一時半會十數個健壯婦人切肉,十多個孱弱些的燒火,最是精細狡黠的拽出來和面,三五十人,不用半個時辰便做好了飯菜。
虎大郎趁著機會,把丁男、健壯婦人、老弱婦孺的考工法子宣布了,也沒有人反抗,反倒都很遲疑,怎地這麽公道?
“不是有甚麽計較吧?”秦老漢嘀咕。
虎大郎恥笑:“偏你多心?對你們這樣的,還要什麽計較?這裡有個禁忌,你們都記住了。明日起,你們隨時可以提出走人,然,早起有一碗肉湯青菜,兩個饃饃,吃罷,晌午之前不得離開。晌午飯,吃過便不得日落之前離開。到晚上,要離開的隨意,說得好,吃一頓走,說不好,揣兩個饃饃走人,都記住了麽?”
還有這等好事?
那群青壯跳起來便有人喝彩,卻被棍棒迎頭又打了下去。
“不叫你說話,便是好話也不能說,今日隻讓爾等長個記性,明日起,這裡便是軍寨,哪個敢不服,有的是法子處置你。”虎大郎提著長棍在人群周圍來回轉悠。
飯好,人群有陣陣歡呼。
隻不及開飯,外頭馬蹄聲得得,十數小車拉著數十人,還有縣衙裡兩隊廂兵逶迤到門外。
知縣到了, 隨行的是那一夥平涼縣富戶。
“且慢動手,縣尊到了,要檢查飯菜!”王氏糧行那老漢排頭先叫一聲。
李寇淡漠瞥一眼,讓朱文過去交涉。
朱文到門口,叉手問知縣:“縣尊此來何事?”
知縣怒問道:“流民也是人,爾等既承倉司的職責……”
“此話縣尊可自去問倉司,升鬥糧行只是個商人哪裡能承擔倉司職責?”朱文讓路道,“至於流民怎麽個飲食不好,縣尊自去看了便知。”
他有一些狡猾,哪裡肯讓那夥人知曉又是白面又是豬肉地送過來。
知縣對此一無所知,那些富戶們哪個敢想升鬥糧行竟敢提供肉食?
這一下,知縣面子上好生掛不住。
“怎麽會這樣?”他過去拿起杓子,在鍋裡隻一攪,心頭頓時突地跳了起來,他既不了解本地,那李大又有偌大名頭,如此貿然於這些富戶們沆瀣……
這人倒也聰明,當即將罪責推在富戶們的頭上。
“不是爾等信誓旦旦說,升鬥糧行給流民吃的麩皮,樹葉子也不見幾片嗎?”知縣扯過王老漢叫他細看,“鍋裡的又是甚麽?”
那一夥早已叫眼前所見驚得呆了。
李大郎好生奢遮啊,他竟給流民有白面有豬肉?
他竟不怕虧了升鬥糧行的本錢嗎?
李寇坐著看,他要看這知縣是個有腦子的還是個蠢貨再做個決定。
他若有些腦子,好處可分他一些。
只是,這些富戶們討厭得很。
貴縣可知用手中權柄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