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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斫宋》第14章 問此去吉凶,盡付有緣人
  李寇並未慌張。

  他直視著站在高處的姚平康溫和地道:“我不知道。”

  姚平康不由一愣緊接著嘿嘿地笑起來。

  他一邊笑著一邊搖頭說:“我道你是要怎生辯解,原來是這麽個答覆。”

  李寇道:“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有什麽可辯解的。”

  他知道古代軍戶是一種籍而非稱呼,別的不知道,但宋代武人地位低下這個歷史常識他還是知道的。

  至少他知道林教頭刺配滄州,也知道此前此後也沒有哪個朝代在軍人的身上刺羞辱的文字。

  殺人不過頭點地,偌大一人額上有終身難消的“欽犯某”刺字那能是什麽好事?

  只是軍戶也分高下,李寇並未嫌棄軍戶出身。

  他只是還沒有想好將來怎樣生活,從軍只是他的一個選擇。

  李寇的話使姚平康不願再與他聒噪,那廝是個年少手黑的家夥。

  雖不至於和他結交,畢竟只是個頗有些意思的流民而已。

  可若與他交惡那也不必。

  能拿得出價值十數萬的物件兒,那怕不是什麽尋常人物。

  姚平康擺手道:“既是要去,那便快些——兀那和尚,須把帶去的人早早送回,灑家這裡要點卯了。”

  無空笑道:“來去不過半日光景,最多天黑就回。”

  姚平康點著頭,腆著肚子慢悠悠又走遠了。

  他心腹頗為不解。

  “有十數萬的寶貝,便是拿來,送他個便宜,免了他朋友築城牆的差事,那也是抬舉他,橫行何必怕他?”心腹既講理又挑唆。

  姚平康驟然臉色一冷,抬手便是重重一耳光。

  “聒噪!”姚平康目有殺機一手按住刀鞘。

  心腹駭然低頭,兩股戰戰半晌不敢語。

  這是在沙場一刀一槍殺出個流內官的狠人,他若察覺了他等私心要辦他易如反掌。

  姚平康一一瞧過一眾下屬,忽然又笑了。

  在他眼裡,這些人不過是在渭州時共過事的下手而已。

  “若逼急了那小兒,倘若他拚著寶物不要,直尋個文官,但凡獻上寶物,彼則有進獻官家的物件兒,到時那小兒隻請往官家面前說一句,渭州軍卒惡,你道那些文臣怎生待你?”姚平康半真半假地道,“莫小覷那小兒,他雖年少,看是個自有氣度的人,那張大戶無非一個有錢的財主,只怕未能盡購寶物,到時他若要手中留些,以求報仇雪恨之後再分付那官兒們,你道那些分文也敢要人命的醃臢潑才,舍不得將你等的腦袋,換他們血淋淋的前程不是?”

  只是姚平康說著心中也貓兒撓似的亂,他也想知曉張大戶拿了什麽寶物。

  “看看也不成?”姚平康心中想。

  他本想支開心腹,自去尋李寇詢問,又想來日方長,遂先按下這個念頭。

  一路行來百十丈外,姚平康一眾心腹退卻,隻一個家養老軍伺候在身邊,老軍環顧左右無人,便低聲問姚平康:“大郎何不問他,真有寶物,此番送回家中,正趕上群臣奉寶物於官家的時氣,若真有甚麽寶物,家中得好處也不忘大郎的功勞——總不然姚平仲專美於前,大郎卻在這渭州受折可適的節製,十數年怕也不得長進。”

  姚平康知道這所謂長進乃是前途。

  他默然瞧著河道裡亂哄哄遠遠來遠遠去的流民,心中煩躁。

  老軍又道:“那小兒確是一個人物,俺看他那一手打彈丸的法子,出手顯見是個……不對,

不對!”  老軍臉色變了數變,忽然吃驚地拉著姚平康急聲道:“如要辦那大事,何不先取了寶物?”

  姚平康握緊刀柄,滿臉的胡茬子因臉上緊繃著,嘴角高高抿起,又是冷天,愈發顯得黑幽幽的,他目光銳利,瞧著西方天邊,又往西北方向瞧一眼,輕輕歎出一口氣,說道:“那小兒機敏至極,又有那朱文——此人雖不是甚麽人物,也是個機敏的人,我聽他名字已多次,見面雖然失望,畢竟那也是個讀過書的人——此時問他要看寶物,你道他肯麽?只怕要左右推托,說不好這裡一喊,折可適知曉此時,定先責我與流民爭利。至於今日之事,怕甚麽?”

  老軍見他眼中驟然爆出光彩,心中便知這人的打算。

  他是隨從姚平康之父征戰沙場的老卒,乃是姚平康家的家將,自然要為姚平康打算。

  姚平康此時現出籌謀城府,他自然高興的很。

  只是若那小兒此去不回又當如何?

  “若回,一是鐵鞭寺確無西賊諜子,又一必是那小兒手段了得,倘若未回,”姚平康乾裂的嘴唇上,絡腮胡茬似乎都泛著幽幽冷光,他揮手重重在面前一劈,彷佛腰下鋼刀般凌厲,口中說,“正因此事,灑家引軍蕩平那鐵鞭寺,看他裡頭有甚麽作怪——若不然,鐵鞭寺與這個節級有舊,與那個員外往來,又是提舉渭州寺觀家座上常客,焉有道理傾覆那個地方?!”

  老軍頗是欣慰,站在姚平康身後,看他雄壯身形與他老主人頗類心中便感歡喜。

  為將者,不可有婦人之仁!

  若非當年……

  老軍心中有所思面上顯現出來。

  他目光憤恨,一口發黃牙齒咬得格格作響。

  姚平康回頭看他一眼,心中也自惻然。

  “罷了,這西軍裡的齷齪醃臢,灑家比之則如小兒般天真。”姚平康釋然笑了。

  他原本還是有一些羞愧的。

  要用一個軍戶子弟,他不愧。

  然那只是一個逃難中歸來的少年人,以他為餌乃至圖謀他寶物,此為男兒所為。

  此刻想起心中幽憤,姚平康當時便將那些煩惱扔在腦後。

  他自謂此是頓悟了。

  老軍又在一側說:“隻盼那小兒歸來,又留有甚麽寶物。”

  這話讓姚平康心下一怔。

  是極,若是他將最後的寶物都賣給那無空而那鐵鞭寺並不是個諜子窩又該怎生是好?

  姚平康一咬牙,到底熬不過將門種的驕傲。

  他重重跺腳咬牙道:“縱使沒有了,那也是天意,如同那鐵鞭寺真是個賊窩,灑家隨後給他收屍,那也算是一段機緣,有,是機緣,不有,那,那,”他一連說了兩個那字,重重揮手道,“那也是機緣!”

  老軍目光閃爍,低頭沉吟片刻,他要借口離開。

  姚平康並不允準,他還是有些驕傲的。

  只是他心中偏向哪一個“機緣”,他自己許也是不敢承認的。

  這且也算是最後的好意了罷。

  姚平康心中想道。

  只是他畢竟心下羞愧,到底不敢在河堤上站著。

  一刀一槍殺出個前途來的,心狠手辣是真,面皮確不比那讀書的,滿口經義的厚,此也不假。

  李寇收拾衣食,都放在橋墩下,分付朱文幫忙,將物件都帶齊了要上河堤。

  他看左右流民,全無幾個好人。

  他在此時,這些眼看著厚衣面食的流民尚且顧忌他方才的狠厲,那閑漢們瞧著朱文的目光也頗有敢惹不敢觸怒的畏懼,這些人此時方是個人。

  若他與朱文奔赴城外,這等流民是要吃人的。

  李寇在村中工作聽說過不少老人講的故事,村中有一近百歲老人,曾在舊社會當過鄉紳,他跟李寇說起過舊社會的人是什麽樣子,那還是在看網劇《靈魂擺渡》時,老人見李寇不信劇中故事,才告訴他舊社會的鄉下是什麽樣子。

  老人說,那時的鄉下,比之城市更是個吃人的修羅場,一旦有民變或流民,鄉下便是個野獸場。

  李寇隻記住老人的一句話,他說:“新社會裡但凡殺頭的罪過,舊社會的鄉下都是常見的事情——我隻告訴你一個,誰家要是死了男人,剩下的孤兒寡母,那是要即刻逃離的,寧可進山被虎狼吃了,也不願留在村子裡等著被當成一鍋肉,女人還有些活路,小孩……舊社會裡,吃人不是一個故事,也不是嚇唬人的,那是真的,你們沒有見過生鏽的刀子刮在人骨頭上的聲音,我是一輩子都忘不了。”

  李寇不敢忘那老人當時的恐懼與憤怒。

  那只能說明,一切三流文人吹噓的古代,無不是吃人的時代。

  真的吃人的時代。

  現如今他到了這時代,自然不敢放心老弱婦孺留在狼群中。

  李寇招手叫站在河堤上那兩個健壯婦人:“且來送他們去你家客店。”

  一個健壯婦人道:“要請我家主人來說話。 ”

  李寇怒道:“如此言而無信,你且告知你家主人,倘若如此,休怪壞他的好事!”

  這時,無空在一旁幫腔說道:“李大郎所言甚是,你家張大戶自留了三千錢在,他要言而無信,莫要怪小僧廣為散布了。”

  兩個健壯婦人見著無法推托,隻好去找張大戶。

  李寇回頭問朱文:“可知另有去處嗎?”

  朱文道:“不須正店,尋個落腳之處便可。”

  “須是正店。”李寇道,“唯有正店,他有名聲在外,才不敢輕易教不相乾的人進店去,若是尋個小店落腳,但凡發付幾個大錢,你看他仔細盤問不。”

  朱文點頭稱讚:“少君所言極是。”

  那無空倒是把李寇仔細打量好幾個上下,他面上笑容全無,臉色即是警惕。

  李寇不與他說話,那無空卻似乎有些聒噪,他歎息道:“李大郎這般仔細,小僧倒有些怕那老僧不肯花錢了——只怕你李大郎要價太高,那老僧目光短淺,只是坐在青銅海裡才安心哪!”

  李寇並未對這個似乎是笑話的笑話有什麽回應,他站在橋下看著河堤上有些焦急。

  不早去安可早回,別人看他似乎威風得緊,既有了錢,又連那姚平康也待他並無惡意,可他心裡卻待別人多是警惕。

  姚平康只怕未必不願得罪於他,他不過一個流民,姚平康怎會怕他?

  看那廝為人雖未必飛揚跋扈,卻是個待流民目無余子的人。

  他怎會這麽輕易轉身離開?

  莫非他不願瞧一眼那上好的琉璃盞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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