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起來，不過現在身上到處都是線，行動就受了束縛，他克制住想把身上的電極統統扯掉的衝動，走了一步，兩步，終於忍不住把上身伏低，像真正的金剛那樣四足著地。由於他的上肢變得長了一些，髖關節的構造似乎也產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四足行走並沒有不協調的感覺，反而令他感到舒適和自然。他挺直腰板，再往前走了幾步，連在他身體和那些儀器之間的電線長度不夠已經繃到筆直，耿太龍不滿地輕吼一聲，退回椅子那裡，一屁股坐上椅子，對著身上的電極電線左看右看，恨不得立刻扯掉它們。

　　“現在你覺得怎麽樣?”

　　“呼吸有點困難，心裡發癢。”耿太龍如實描述，“產生了很多想法。”

　　張睿峰不動聲色地問，“比如說呢?”

　　“想要林地，奔跑，探索……”耿太龍低聲喘息，覺得內心的躁動不安越來越強烈，

　　“這些都可以滿足你，等會兒你可以盡情做這些事。”

　　耿太龍不答，“我才不要等，”他想，“而且還想要……”

　　他說出聲來，語聲漸漸咬牙切齒，“還想要戰鬥，征服，搶奪，屠殺……”

　　“果然是侵入反應沒跑了。”張睿峰說，“你說的這些都是野獸本能在作祟，你要控制好自己擺脫它。”

　　耿太龍唔了一聲，心裡的躁動加劇，他不安地扭動身體，搖頭晃腦，呻吟幾聲，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擺脫它，先擺脫你。”耿太龍咆哮道，他有點想揍這個喋喋不休的老男人，“誰允許你跟我說話的?”他恨恨地想，“誰允許你支使我的?”

　　“我這邊看到你的數據起變化了，別激動耿太龍，保持清醒，保持理智。”張睿峰不疾不徐地告誡耿太龍，“你必須要牢牢掌控自我，不要讓野獸本能佔了上風。”

　　然而耿太龍正透過暗紅的雙眼怒視張睿峰，他已經決定不再壓抑自己，他要遵從內心的呼喚。耿太龍反手挽住身上蛛網般的電線做一把握住，再猛力一扯，乒乒乓乓，好幾台儀器被他扯翻在地。

　　“冷靜！耿太龍！”張睿峰提高聲音，楚晶則充滿恐懼和驚訝地輕呼一聲。

　　“這就對了，害怕我，臣服我。”耿太龍心想，聽出了楚晶叫聲中的恐慌，他感到頗為得意和滿足，心想，“展示力量，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他吼一聲，跳起來，四肢攀住身邊一台機器懸在空中的吊臂，機器失去平衡被壓翻，耿太龍前肢抱著它端到胸口，扭腰轉臀，以腳為軸離心旋轉，手一松，這台六七十公斤重的機器飛向操作台。

　　楚晶嚇得楞在當場，張睿峰反應倒是很快，飛身撲倒她，兩人以操作台為掩體，就沒被飛來的機器砸中。耿太龍看他們躲得狼狽，雙拳捶胸大笑。

　　“冷靜！”張睿峰又叫道，“耿太龍！你可以控制住自己的，聽見沒有?不要被野獸本能左右，你一定要控制住自己！”

　　耿太龍齜牙向他威脅性地暴吼一聲。“我當然可以控制自己。”耿太龍想，“我是自己的主人，這個強大的身體的主人！”他的下一個目標是那張閃閃發光的椅子，那個椅子就像是在挑釁一樣閃光，搞得他很不舒服，“忍你很久了！又冷又硬的臭椅子！”他想，雙拳砸上靠背，把表面覆蓋的塑料板砸得翻了起來，露出下面的電路板，電線，LED燈珠和塑料骨架，劈劈啪啪的短路聲滋滋的漏電聲中，青煙和焦臭味冒起，激得耿太龍更是怒發如狂，

扳倒椅子，又砸又踩，不過片刻，那張酷炫的椅子就被破壞得面目全非。　　這時耿太龍的眼角余光瞟到張睿峰和楚晶想退出這個房間。“想跑！”耿太龍吼道，他放棄了椅子，放低身形，咆哮著四足奔跑衝向張睿峰和楚晶，楚晶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嘶啞地尖叫著。

　　張睿峰倒不再跑，摘掉口罩與帽子，雙手張開擋在楚晶身前，直視耿太龍的暗紅雙眼微微搖頭，“耿太龍！”他說，聲音不高卻很堅定，“不要這樣。”

　　“這個弱雞！還敢阻攔我！看我一拳砸死他！”耿太龍想，快步衝到張睿峰身前，抬起上身，恢復人立，雙手握拳舉到半空，露出殘忍的勇猛笑容，“砸他！”他慫恿自己，“砸砸砸砸成肉醬！”

　　“耿太龍！”張睿峰叫道，耿太龍怒視這雖然囉嗦卻面無懼色的中年男子，聳動鼻翼猛吸一口氣，在他身上卻完全嗅不到哪怕一絲恐懼的味道，張睿峰又說，“想想你是誰！”

　　“我是誰……”耿太龍一愣，握緊的拳頭就砸不下去。

　　“你怎麽能允許自己被野獸本能掌控?”張睿峰的聲音裡帶著一絲責難的味道，他的音調提高一些，“耿太龍！集中精神！抗爭到底！”他雙手握拳高舉，有力地振臂，“你要做自己的主人！”

　　“自己的主人……我……我……”耿太龍的目光困惑地遊移，落到雙臂箕張攔在自己身前的張睿峰身上，又落到驚慌恐懼雙手後撐坐在地板上的楚晶身上。思考又變得困難，腦中一桶漿糊，很難說是不是在思考，但他的確停止了行動。

　　“就是原始的本能而已！”張睿峰大喊，“加油啊耿太龍！你怎能輸給原始的獸性！”

　　“不要輸給本能，不要輸給獸性……”耿太龍想，目光落到自己野蠻粗壯的手臂上，“我是……”

　　“我是……”

　　“我是……自己的主人！”耿太龍底氣不足地低聲說。

　　張睿峰的聲音更加興奮更加高昂，“對！你是自己的主人！你是擁有自我的智慧生物！你是萬物之靈！自我，你必須堅守自我！失去自我，你就失去一切！”

　　“自我，堅守自我。”耿太龍想，集中精神壓製體內洶湧而來的怒火與攻擊欲望，如此片刻之後，他可以感到，他身體裡的某個地方的那隻金剛，活動范圍似乎變“小”了一些，它的四周現在似乎都是高牆或者荊棘或者虛無，無法再隨心所欲地行動。

　　“我這是精神分裂了嗎?”耿太龍想。

　　隨即意識到不是。

　　那隻金剛就是他自己。

　　所有的欲望和感受都是來自他自己。

　　一旦認識到這一點，金剛的活動范圍受限得就更厲害了，它現在幾乎是被關進了一個囚籠裡。

　　意識的囚籠。

　　然後它生氣了，它開始劇烈反抗。

　　它在囚籠裡面奔跑衝撞，亂打亂砸，狂吼亂叫，它想要衝破一切束縛，獲得徹底的永恆的自由，它想要心安理得地夥同耿太龍去攻擊，破壞，毀滅。

　　“砸，用椅子砸他！”野獸吼叫出願望，“砸死他，你就自由了！”

　　耿太龍凶狠地咆哮一聲，他雙手下探，握住已經被他破壞的椅子框架。

　　卻不是為了舉起椅子砸向張睿峰。

　　他把力氣用在緊握框架上，像是要把框架捏出水來。冰涼的金屬觸覺讓他產生實實在在的掌握感，幫助他壓製住把框架舉起來砸向張睿峰的衝動。

　　“冷靜。”他想。“控制。”他想。“這並不難。”他想。

　　他的內心漸漸平靜下來。

　　正如張睿峰所說，逐漸集中精神和意志，他可以感受到本來已經被擠得快要消散的自我又一點一點凝聚回來，而每一點凝聚回來的自我都讓他的意識更強大，破壞和爭鬥的欲望漸漸隱退。

　　這是個此消彼長的過程。

　　耿太龍幾乎可以聽到體內金剛的輕聲哀鳴，幾分鍾以後，體內的紅霧凝聚起來，又重新縮成兩個紅點，終於消失在他的瞳孔中。

　　恢復普通人類形態的耿太龍跪到地上，雙手撐地爬行一段之後就地躺下，疼痛已經開始發作，“我很抱歉。”他咬著牙皺著眉說。

　　“沒什麽抱歉的，你表現得很好，你馴服了野獸戰勝了自己。”張睿峰說，“你說呢楚晶?”

　　“我打算辭職不幹了。”驚魂未定的楚晶說，“搞個科研不值得把命搭進來……”

　　耿太龍笑一聲，豈止是有點凶，他記得很清楚自己剛才做了什麽，那嗜血的渴望……狂暴的衝動……熊熊燃燒的怒火……

　　此時疼痛已經到了頂峰，耿太龍輕歎一聲閉上眼睛忍耐疼痛。

　　大腿一陣刺痛，耿太龍猛地睜眼，半是咆哮半是驚叫地吼了一聲。

　　“別動。”楚晶說，把插入靜脈的針頭扎得更深，再把針筒一推到底，“很快就不痛了。”

　　楚晶說的是真話，針劑中的物質很快流入心臟再被泵出來，耿太龍可以感到那含著針劑的血液流動到哪兒，疼痛就立即消退，簡直是藥到痛除。他坐起身來，疼痛時間持續不太長的緣故，體力消耗似乎也不是特別大。耿太龍籲一口氣，“給我注射的什麽藥?”

　　“AGP05，一種新研發的泛用型鎮痛藥。”張睿峰說，“還有口服的膠囊，要嗎?”

　　“要膠囊，也要針劑。”耿太龍毫不猶豫地說，“這就是你答應給我的東西?跟白霜毒液的解藥是一個東西嗎?”

　　“不是一個東西，但是原理相同。”張睿峰說，“楚晶，你去給他多拿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