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蓮聽而不聞,繼續慢節奏地走著,一步一步,生怕踩死了地上的螞蟻。
紅花油膩男看著振華家的後門,咬牙切齒,惡狠狠地罵道:“那個孫子以後如果去縣城,被我碰上了,我就找幾個人將他砍成殘廢,狗——日——的!”
秀蓮看了紅花油膩男一眼,還是沒說話,還是慢慢走。
三組的村西頭,宋家財正在和幾個老漢閑扯。
看見秀蓮和紅花油膩男走來,宋家財忽然一笑,提高聲音說道:“嘿嘿,我來出個題目考考大家。大家都知道,東灣村有四大。但是——大家可知道,什麽是四樣香,四樣髒?”
幾個老漢知道宋家財不是好話,笑而不答。
宋家財齜著滿嘴黃牙大笑,說道:“四樣香,說的是四個菜——頭刀韭,雪花藕,香椿頭,黃瓜紐。這個四樣髒嘛,嘿嘿,叫做殺豬水,瓦匠嘴,小禿頭,爛瘡腿!”
紅花油膩男剛剛走到這裡,猛地聽見‘四大’‘小禿頭’什麽的,臉皮唰地紅了,急忙壓了壓帽簷,低頭快步而去。
身後,是宋家財得意而又囂張的大笑聲。
秀蓮一點也不生氣,甚至還扭頭看了宋家財一眼,報之一笑。
快到門前的時候,母親童家芬快步迎來,拉著秀蓮的手,眼淚漣漣。
秀蓮卻毫無表情,只是問道:“爹的病好了吧。”
“哪有這麽快呢……孩子,進屋裡,回家再說吧。”童家芬心中有愧,急忙岔開話題。
秀蓮進了家門,也不和滿屋子的親戚長輩打招呼,一扭頭,進了自己以前的房間。
童家芬顧不上招待新姑爺,追進房裡來,關了門,拿起女兒貼滿膠布的手,哭道:“孩子,你的手怎麽了?怎麽貼了這麽多膠布?你要是心裡委屈,就在媽身上打幾下,別跟自己過不去,啊。”
秀蓮也想哭,卻終於忍住了,抽回手,扭臉說道:“走路摔了一跤,破了一點皮,沒事。”
童家芬伏在女兒肩上,抽泣不止:“孩子,都怪你爹媽,家裡的日子……實在是太窮了啊!你寬寬心,好好過日子吧。慶春雖然……比你大了十來歲,但是我看他那人不壞……以後,讓慶春在城裡給你找個工,怎麽也比在鄉下種地強,人也舒服……”
“誰是慶春?”秀蓮茫然地問道。
“啊?”童家芬吃了一驚,抬起頭來打量著女兒,半晌才說道:“孩子,你到現在還……記不得高慶春的名字?”
秀蓮這才明白過來,原來自己的禿頭丈夫,名叫高慶春。
童家芬還在絮絮叨叨地說著,秀蓮卻轉過身,一言不發地收拾自己的東西。
童家芬看見女兒的冷漠模樣,歎口氣,轉身而出,招待新姑爺和客人去了。
其實,秀蓮能收拾的東西不多。
那些衣服和鞋子,是全部不要了,生活用品也不要了,唯有幾十本書,讓秀蓮費躊躇。
那些書,有齊磊和振華買給自己的,也有自己買的。
這些書如果丟在家裡,肯定是沒人珍惜,最後被送去茅房裡做手紙。帶去高慶春家裡嗎?也沒必要,自己已經是一具死屍了,還看什麽書?
一時間,秀蓮不知道該如何處理這些書,怔怔出神。
這時候,外面的堂屋很熱鬧。
魯家的親戚們,都在陪著新女婿高慶春寒暄,一張張笑臉盛開。不管高慶春多大歲數,禿子還是麻子,既然已經和秀蓮結婚了,那就是魯家的門中嬌客,
東床快婿。所以,親戚們倒是沒有失禮,都把高慶春看作上賓。 高慶春的心情也舒暢起來,挨個敬煙,笑臉周旋,把魯家的親戚們,都認識了一遍。
姑娘第一次回門,是要吃兩頓酒的,又叫做上下餐。
上餐吃的是小碟子菜,豬耳朵,鹹鴨蛋,鴨肫,熱炒,外加油炸的糯米面小元宵。
下餐才是大餐,紅燒肉,紅燒雞,排骨,牛肉,大油大葷,應有盡有。
這時候,上餐已經準備好了,外面的堂屋裡開了三桌。
高慶春在眾人的拉扯推讓之下,在正中間主桌的東邊上首坐了下來,開始吃菜飲酒。
秀蓮卻依舊在臥房裡,整理那些書,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童家芬喊了幾次,讓秀蓮出去吃飯,秀蓮卻微微搖頭,連一聲回答都不願意。
高慶春的酒量明顯不行,上餐還沒吃完,他就已經滿頭大汗滿臉通紅了。
雖然是滿頭大汗,又是初秋的炎熱天氣,但是高慶春還是帶著帽子,不敢取下來。
秀蓮的表嫂端菜過來,轉身而回的時候,忽然一伸手,將高慶春的帽子抓了下來,笑道:“慶春啊,這帽子是租來的嗎,大熱天的也舍不得拿下來?亮頂就亮頂唄,結了婚就是老女婿了,怕什麽!”
高慶春措手不及,鬧了個赤頭紅臉,訕笑無語。
魯家的老一輩親戚,不好當面取笑,各自低頭吃菜,或者顧左右而言他。
但是小一輩的親戚們可不管,紛紛笑道:“新姑爺取了帽子,家裡都亮堂許多了!”
結婚當天,男方親戚鬧新娘;回門這天,女方親戚玩新郎,到處都是一樣的規矩。高慶春在這裡被魯家的親戚們調侃,也不能生氣,只有訕笑。
好在還有幾個老輩親戚,在這裡遮掩著,高慶春才不至於鑽桌底。
上餐酒結束,眾人繼續喝茶閑聊,等待午後一點左右的正餐。
秀蓮卻用細繩捆著一摞書提在手上,穿過堂屋,走出了門外。
親戚們一愣,紛紛問道:“秀蓮,你去哪裡?”
“有幾本書,我給三組的春蘭送過去,馬上回來。”秀蓮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這時候,魯強文和童家芬,都在後院裡忙碌,竟然不知道女兒已經出了門。
高慶春看見了,張了張口,想說話,卻又忍住了。這裡是秀蓮的娘家,高慶春可不敢動粗。
秀蓮提著手裡的十幾本書,從村頭繞過,直奔趙振華的家。
這時候上午十一點左右,振華還在地裡起花生,揮汗如雨。
振華的母親翠紅在家裡做飯,看見門前人影一閃,急忙從灶下探頭來看。
秀蓮已經進了屋子,大大方方地說道:“嬸子,振華在家裡嗎?”
“哦哦,秀蓮啊。”翠紅一愣,隨後笑道:“他在地裡起花生,你找他……有什麽事嗎?”
“沒事,就這幾本書,留給振華看看,我用不上了。”秀蓮將書放在桌子上,轉身向外走,口中說道:“我這就回去了,嬸子你忙著吧。”
“哎哎,慢走啊!”翠紅還沒反應過來,秀蓮已經出門去了。
翠紅追出門外,看了看秀蓮的背影,搖搖頭走回屋子裡,又看著那些書,一臉茫然。
呆立半晌,翠紅提起那些書,送進了兒子的臥房。既然是秀蓮給振華的,就讓振華自己處理吧。
……
秀蓮回到娘家,又捆了一摞書,提在手上,準備給齊磊送過去。
這次,魯強文攔住了女兒,低聲說道:“頭一趟回門,就到處跑,像什麽樣子!?”
“我已經嫁了出去,不歸你管了,你還是好好養病吧。”秀蓮一側身,從老爹的身邊走了過去。
魯強文想阻攔,最終卻忍住了。滿屋子的親戚都在場,假如強攔著女兒,吵鬧起來,恐怕不好看。
秀蓮快步來到齊磊家的門前,正遇上齊磊。
齊磊剛剛挑了一擔玉米棒槌回家,倒在門前的地上,一轉身,卻看見秀蓮走過來,不由得愣住了。
秀蓮勉強一笑,將手裡的書放在齊磊家的門前,說道:“我以後……不回來了,還有幾本書,留給你看看吧。”
齊磊這才知道不是做夢,皺眉斜眼,問道:“你什麽意思?送書給我幹什麽?”
秀蓮看著齊磊, 沉默片刻,說道:“我以後不回來了,這些書……我帶不走,留在家裡也不放心,所以送給你。振華那裡,我也送去了幾本。齊磊,你不喜歡看書,就幫我保管著吧。或者你把它燒了扔了,隨便。”
說完,秀蓮一轉身,順著來路而去。
齊磊百思不得其解,目送著秀蓮的背影去遠,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解開繩子,翻看秀蓮送來的那些書。
本來,齊磊以為秀蓮一定是寫了信,夾在書裡,解釋自己忽然結婚的事。可是所有的書都翻了一遍,齊磊也沒找到什麽信件。
秀蓮這到底什麽意思呢?齊磊實在想不明白,將那些書全部丟進自己的房間裡,打算午後去找振華問一問。
……
下午三點,秀蓮和高慶春一起返回縣城。
秀蓮什麽都沒帶,隻帶了一支口琴和一本《詩經》。口琴是齊磊送給她的,《詩經》是振華送的。
出了娘家的門,秀蓮覺得格外輕松,似乎一輩子的事都已經完成了,心上再沒有任何牽掛。
走出村頭的時候,秀蓮回頭看了一眼,村莊向東的河灘上,大片大片的蘆葦都已經開花,茫茫如雪。遠遠的,秀蓮看不到蘆葦花飛的場景,但是她知道,蘆花輕薄,最終還是會被大風刮走的……
高慶春還以為秀蓮舍不得離開娘家,便說道:“走吧,過兩天再回來就是了。”
不回來了!秀蓮心裡一聲笑,轉過頭,踏著那條熟悉的土馬路,向鎮上的車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