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誠中,你教出的好弟子啊,真是羨煞我等啊,以後必是我等的臂助啊。”
“齊賢,實不相瞞,對於這個關門弟子,我的心裡還有些發怵。”
“誠中,你這話什麽意思?”
“或許只是直覺吧。”楊慎一歎息了一聲,緩緩道來。
“這世上,雪中送炭的少,落井下石的多。那年我一家被安置在遼陽,雖然還有從八品官階在身,可是嚴旨天威下,眾官側目,避之如蛇蠍。所以有刀筆小吏,揣測上意,一味地刻峻急厲,逼得我一家困頓窘迫,幾乎要閉門自縊,了卻殘生。幸得劉奉國受當時還在潛邸的聖上所托,對我是多加照拂。斥退酷吏,善加安置,才有我一家這十年的安穩日子。”
說到這裡,楊慎一微眯著眼睛,回憶道:“當時我成了白山書院的山長,劉持明也只是八九歲的童子,卻長得跟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一般。他跑到書院裡,徑直找到我,開口就說,煙溪先生,聽我父親說,你是這天下最有學問的先生?”
聽到這裡,呂知淳不由仰首大笑起來,楊慎一也忍不住莞爾,直在那裡搖頭。
“當時我只能說,這只是奉國將軍的繆讚。誰知那劉持明接著又來了一句,先生的文章他都一一看過,覺得其父所言不差。”楊慎一說道這裡,臉上的笑容慢慢褪去,“他開門見山道,他一直想拜天下最有學問的人做老師,而今有幸遇到了我,就想拜在我門下。那時的我有些心灰意冷,已經絕了收徒授業的心思,便一口回絕。誰知此子就跪在我門前,一跪就是三天三夜。”
“我找人打聽了劉持明的過往,才知道他是關東有名的神童。他世代將門,卻三歲能跟讀《千字文》,五歲開始習武之時能自讀《論語》。”
呂知淳聽到這裡,臉色也變得凝重起來。他們這些才學高絕之人,小時候誰還不是個神童?就拿呂知淳本人,三歲背唐詩,五歲開蒙跟著老師讀《四書》,也是閩海行省有名的神童。只是像劉玄這樣自學外加文武雙全,就真的有些匪夷所思了。
“齊賢,你知道持明此子最讓我器重的地方在哪裡嗎?”
“文武兼備?”
“非也,非也。”楊慎一搖著頭說道,“是他身上的自信,那股子舍我其誰的氣勢。”
說到這裡,楊慎一眯著眼睛說道,“正是這股子氣勢,所以持明才會養出堅毅果敢,才會在戰場上無懼前敵,有著陷陣先登的勇往直前。這股子氣勢,正是我等顧前慮後的文人最缺乏的。否則的話,他如何能在東華門前,喊出了‘國朝養士百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聽到這裡,呂知淳也忍不住長歎一口氣道:“誠中兄,不瞞你說,當日我聽到這一句,也是氣血上頭,恨不得衝到東華門前,一頭碰死在宮闕外面。
說到這裡,楊慎一念道,“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裡如虎。”
“誠中,這是?”
“齊賢啊,這是我那弟子代我回故裡祭拜恩師,在江南京口入運河時做的半闕詞,那時他才十五歲啊。”
呂知淳不由臉色一變,“氣吞萬裡如虎,十五歲,誠中,此子有王霸之心。”
“是啊。我當時一時激蕩,收下了這個關門弟子,現在想來,也不知是福是禍。此子志向高遠,心思深沉,我教導他三年,卻不知他到底想的什麽。
有時候,我半夜驚醒,覺得此子頗像一先人。” “誰?”
“前周神武帝!”楊慎一一字一頓地說道。
無數個焦雷在呂知淳的頭上滾動炸開。
他知道好友楊慎一很是推崇前周神武帝,對這位千古一帝非常了解,而今說出這樣的話,應該是有所思。如果比照其他人還好說,只是這前周神武帝太特殊了,在道教和民間萬民裡,已經被神化為“紫微北極玉虛大帝”,上統諸星,中禦萬法,下治酆都,直接成為諸天星宿之主,“神王之王”。
而在眾文人士子心中,更是繞不過的一座萬仞高山。雖然遠離六百年,但他留下的十萬裡疆域,三省內閣政製,還有完整嚴密的科舉國試,種種良政,就算後世的眾多儒生不滿他的諸多舉措,也必須歌功頌德,讚一句千古一帝。
現在楊慎一突然爆出這麽一句,自然不叫呂知淳心驚膽戰。
“誠中,慎言!”呂知淳脫口而出道。
“我知道此言大不妥。只是這句話在我心裡深藏了好幾年,實在憋不住。今日能在你面前說出來,真是說不出的暢快。”楊慎一長舒一口氣道。
呂知淳默然無語,他知道,像楊慎一這等才志絕高的人,最怕的就是無法掌控或預測的人和事,而他又何嘗不是。
“齊賢,”楊慎一突然又開口道,“我那憐兒的事,你應當也知道了吧。”
呂知淳眉頭連連跳動,好容易才安定下來,遲疑地問道:“誠中,你真沒跟持明說起過此事?”
“齊賢啊,你覺得我有臉說嗎?”
“那他怎麽知道的?”
“這才是我心裡發怵的原因, 此子平日裡心靜如古井,卻能明映萬物。你知道他將身上佩戴的寶刀改名為什麽嗎?”
“不知。”
“井中月!這臭小子,你聽他取得這名字。”
“古井止水,卻能明映天地。誠中,你這徒弟,果真有神鬼莫測之玄啊。”
“變數啊,齊賢,有時候我在想,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這持明,或許就是那難以捉摸的玄一吧。”
“齊賢,此前你說的對。”呂知淳思量許久,緩緩地說道,“顧前慮後是我等讀書人最大的弊端,不管持明這變數,既然我等到了今日這步,難道就要縛腳不前了嗎?”
楊慎一的臉上又恢復此前的平靜,語氣卻無比地堅毅,“不,我已經荒廢了十年,時不待我,前面無論是龍潭虎穴,還是深沼懸崖,我當走下去,無怨無悔!”
呂知淳的臉上也露出欣慰的笑容來,“這才是我認識的楊煙溪!”
這時,有家人在書房門外稟告道:“老爺,四郎來了,三哥兒出門相迎,正往書房裡來了。”
楊慎一還沒開口說話,呂知淳卻開口笑道,“哈哈,誠中兄,你門下的羆虎,還有你家裡的麒麟子,今兒湊成了一對,還不快些請進來,讓我仰慕一二。”
“你這促狹鬼兒,那有師叔的樣子?”
正說著,劉玄和一白襖少年郎並行走進院子來,劉玄雄邁氣闊,少年郎俊美灑脫,兩人一邊走著一邊說說笑笑,聯決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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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存了些稿,又有推薦,可以兩更。還是上午九點,中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