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洪承疇,心裡真有深沉。
一個算命瞎子拿著清兵的大帽子來對他發號施令,頤指氣使,這對於手握兵權的“五省總督”來說是汙辱性的。
一般人都難以接受。
但洪承疇面上什麽也沒表現出來。
不光是因為算命瞎子背後有清兵做靠山,還有東廠提督曹化淳為後盾,更重要的是——此事的水太深了。
眼下明朝崇禎皇帝左右為難,拿不準對清兵到底什麽態度,議和,雖然是曹化淳派人進行,但是肯定也是崇禎所默許的。
這個算命瞎子身上的使命,其實是非同小可。
清兵屢次犯境,乃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何制定政策,確實國家用兵方向,是一等一的大事,崇禎皇帝心裡的算盤,現在還沒有打定。值此決定國運的重要時刻,洪承疇可不想把自己給陷進去。
胸懷——這是做大事所必須具備的。
倘若一怒之下殺了這個趾高氣揚的瞎子,只怕惹惱的不光是清兵,還有曹化淳,然後再加上旁邊這個總監軍高起潛……
萬萬不可。
洪承疇一言不發,把目光瞅向高起潛。
他要聽聽身邊這位“欽差太監”到底是什麽態度。
不急,謀定而後動。
做人做事,深藏不露,把心機包藏起來……洪承疇在這上面的城府深如大海。
果然,高起潛開口了。
他用難聽的尖細嗓音說道:“這話倒也不借,盧象升確實是個尖酸乖張的人,目空一切,唯我獨尊,連萬歲的旨意都不放在眼裡。”
提起盧象升,高起潛自然惱怒,上次在京城兵部裡,楊嗣昌召集軍事會議,盧象升與他唱反調,那氣勢簡直要一拳砸死自己。
太監,是天下最小肚雞腸的一群人,心胸狹窄到變態,高起潛怎麽會不記仇?
國家……民族……那又算得了什麽,對於太監來說就是身外之物。而盧象升曾經得罪過他,必須挾機報復。
這就是太監。
別跟他們講什麽國家興亡、民族大義,他們不是為這個而生的。
……
洪承疇見高起潛大罵盧象升,心裡立刻雪亮。
哈哈……肯定是盧象升反對你們與滿意清議和,所以才結成了冤家。這事容易理解,盧象升那個耿直火爆的性子,豈能與你們這些家夥同流合汙?
但是洪承疇可不是盧象升。
他神色坦然,對褚若吉說道:“褚先生,你還有別的什麽說的?”
“沒有了,”
“很好,請問你何時去向多鐸將軍複命?”
褚若吉一愣,“複命?不用了,我不回赫拉阿圖了,多鐸將軍命我把話傳給你就行,沒說讓我複命的事。”
“好的,”洪承疇點點頭,“對於多鐸將軍的指令,洪某自有分寸,你遠來傳令,多有辛苦,我會安排你去下處休息,至於那個……姚太衝,我自會命人追捕緝拿,等有了消息,我再通知你。”
“好的,多謝。”瞎子點了點頭。
洪承疇心裡罵道:“你個王八蛋,從進入客廳以來,說過的所有話裡,只有這一句是人話。”
客客氣氣,把褚若吉送走,就安排在王財主的偏院裡,找了間乾淨上房,好生款待侍候。
然後,洪承疇和高起潛兩個人,又坐在一起密議了一番。
“高公公,對於滿清議和一事,您怎麽看?”
高起潛卻裝起傻來,“議和麽……我不知道這件事,大概是曹化淳他們搞的。萬歲沒有讓我參與此事。”
一推六二五。
裝傻,也是官場中常見的手段。
洪承疇笑了笑。
他自然心知肚明,高起潛的推脫只不過是不想擔責任,怕被別人罵“賣國賊”而已。
鬼才相信。
“高公公,洪某想說的是,主和也好,主戰也好,那是皇帝的事,我是負責剿匪的,最大的願望就是按照聖命,綏靖地方,根除匪患,上頭有什麽命令,我就執行什麽。”
這話說得很圓滑,誰也不得罪。
高起潛點點頭,問:“下一步戰局,如何處置?”
“嘿嘿,”洪承疇淡淡一笑,顯出胸有成竹的樣子,“公公,我已經完成對高迎祥賊部的戰略合圍,不出十日,就有必勝的把握。”
“哦?”高起潛精神一振。
“賊兵表面看起來氣勢洶洶,不可一世,殊不知,他們內部遠非鐵板一塊,烏合之眾罷了。我采用了拉、打、迷這三個手段,已經分化了賊兵,同時略施小計,給了高迎祥一點甜頭,然後暗暗布置了一張大網,將賊兵給罩進網中了。”
洪承疇眼裡放出一股自信的光芒,信心滿滿,作出一副“運籌帷幄”的儒將姿態。
高起潛對於軍事,就是四個字——一竅不通。他自然不會懂什麽軍事戰略,見洪承疇志得意滿,說得花裡胡哨挺熱鬧,裝作內行地點了點頭,“很好,洪督,很有見地,我就等著看你十日見功了。”
“公公放心,也許用不了十日,我就要在西安城外, 大開殺戒,圍剿賊兵,那個時候,就要血流成河,積屍遍地了。我要讓高迎祥十幾萬大兵,血灑西安。”
“啪,”
洪承疇的手掌,在黃梨木桌案上狠狠一拍。震得茶盅直跳。
……
送走了高起潛以後,洪承疇邁著四方步,遛遛達達,來到後院,走進一間院角不起眼的小屋裡。
屋裡有一個人。
盧象升的部屬——姚太衝。
此時姚太衝就在洪承疇的行營裡。
這件事很機密,算命瞎子褚若吉當然不知道,他的仇人姚太衝就跟他住在一個院內,相隔不足百步。
高起潛也不知道。
“吱——”洪承疇進屋後,立刻就把門掩好。
“姚先生,休息得可好麽?”
屋內,姚太衝趕緊從床上蹦起來,衝著洪承疇拱手施禮,“洪大帥,勞您煩問,太衝的身體已經無礙,休息得很好。”
洪承疇點點頭,在一張太師椅上坐下來。
姚太衝的傷勢顯然未愈,脖子上還纏著布條。
洪承疇侃侃而談,“太衝,我和九台(盧象升的號)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情誼遠勝一般同僚,大家同是剿匪起家,在湖廣的時候,我們合兵一處,曾經抵足而眠,我記得他右臂的骨頭特別粗,異於常人,晃一晃幾百斤的力氣。”
“是,洪大帥,您的記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