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天保強忍著淚水,並且——把淚水給憋了回去。
他暗暗調整了一下情緒。
左支重那一眼目光,讓他陡然意識到——此刻的自己,其實已經在不知不覺中,身系著全軍的人心士氣。
千軍萬馬都在焦急地等待著秦將軍的傷情。
無數雙眼睛都在盯著自己。
一句“能治”或是“不能治”,後果都是不可想象的。
秦將軍是這隻部隊的靈魂,她的安危涉關全軍的前途和命運,尤其是在眼下大戰在即,成都城十萬火急,等著救援,各隻部隊厲兵秣馬,名震天下的“天下第一軍”白杆兵,就要上陣廝殺……
秦良玉的傷,此刻事關全局,天大地大……
……
“秦將軍,”
譚天保咬了咬牙,象發狠似地說道:“我一定會醫好您的傷,放心吧,毒性再強,也有解毒之方,天下就沒有解不了的毒。”
秦良玉的目光,盯在譚天保的臉上。
雖然神色無比虛弱,可是那目光還象以往一樣沉靜。
“天保,你只要能讓我打完這一仗……”她的聲音很低,需要把耳朵湊到近前,仔細聽才能聽得清楚。
“……讓我打完這一仗,把成都之圍解了……怎麽都行,如果這條腿保不住,就讓它廢了,沒關系……生死有命,我不強求,但是盡量讓我打完這一仗,否則東南不保,國家危矣……”
小菊“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夫人,不會的,您別亂想,譚醫官一定能把您醫好。”
譚天保也忍不住,眼淚滴在床旁。
這是什麽樣的人,毒侵入體,命在頃刻,還在一心隻念著國家安危……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的大英雄,大豪傑!!
有此一人,國家幸甚。
……
帳中一片悲壯之氣,左支重等人的眼角都是淚光潸然。
譚天保咬牙切齒,伏在床邊,用發誓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將軍,天保如果醫不好您的傷,甘受軍法,我把這顆腦袋押在這兒,若有食言,砍了此頭。”
屋裡氣氛凝重無比。
秦良玉沒有反應……她神色暗淡,又昏睡過去。
這更危險,陷於昏迷——這說明毒素已經行走於經脈,等到毒侵入心,那人就完了。
……
三梆子氣喘籲籲地回來了。
他渾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打濕了,臉上汗珠直淌,顧不得擦一把,從背簍裡往外掏藥草,“金銀花,白花舌,紫地丁……天保,這裡還有蛇不過,真是太好了……”
帳裡一陣忙碌,小菊和幾個親兵們忙著洗藥草,搗枝葉……煎湯劑……
譚天保把熬好了的一盆紫黑色的藥水,自己先含在嘴裡,漱了半天,然後咽下去。
走到秦良玉的床邊。
大家都望著他的舉動,不明所以,有些驚詫,熬了藥……他怎麽自己先喝了?難道是嘗嘗味道或是試試藥性?
只見譚天保掀開秦良玉腿上的罩裙,露出傷口,傷口已經紅腫得不成樣子,翻翻著呈紫黑色,看上去都嚇人。
他把腦袋湊過去,將嘴唇貼在傷口上。
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譚天保使勁一囁,吸出一口黑血,吐在地上。
“啊?”
小菊驚叫一聲,“譚……大哥,你這……”
原來他在吸毒血!
怪不得他先喝藥、漱口……原來是打算親自給秦良玉吸毒血!!
一屋驚詫。
“不,”
忽然左支重大叫一聲,大步走上前,一把拉住譚天保的肩膀,“不行,天保,這事兒不能讓你來,你得負責給將軍治傷。”
大家都醒悟過來。
對啊,吸毒血,這太危險了。
見血封喉和竹葉青啊……吸進嘴裡會怎麽樣?想想也不寒而栗。
“我來——”
小菊大叫一聲。
她滿眼是淚,聲嘶力竭,撲上前去,一把將譚天保推開。
好幾個親兵都圍上來,其中一個身材粗壯的高個子拉住小菊,“不,你不行,你沒力氣,讓我來。”
“我來,”
“我來。”
好幾個聲音一起爭搶。
這情景令人心潮澎湃。
大家搶先赴險……沒有一個躊躇,為了救秦良玉的性命,寧可搭上自己的命……帳裡那種無形的悲壯之氣,幾乎衝破帳頂。
“天保,”左支重加重語氣說道:“現在,我命令你,把吸毒的事交給他們,我排一個班次,大家輪著來,每人隻準吸幾口,由你負責調配藥劑,就這樣。”
他用了“命令”這個詞。
在軍隊,這個詞沒有違抗的余地。
譚天保點點頭,他沒說什麽,兩手抱拳,朝著左支重和幾個親兵們拱了拱手。
很快,一個“吸血班”組成了,大家輪流喝下譚天保配製的解毒藥劑,然後去吸秦良玉腿上的傷口。
一口口的黑血吐在地上,泛著惡臭和血腥。
再加上熬煎湯藥的氣味兒,帳裡也說不清是一股什麽味兒,空氣也象是粘稠的……
……
譚天保調配了幾種解毒的藥草,分別熬製,分為“內服”和“外敷”兩部分。
經過一個班的士兵輪流吸吮,秦良玉腿上的傷處,黑色慢慢褪去,呈現出慘白的顏色,後來已經吸不出血來了。
好幾個士兵都出現了中毒症狀。
雖然喝過譚天保的解毒藥,但是吸完了傷處的黑血, 走出帳外後,依然“哇哇”嘔吐,有人直接就暈倒了。
然而,即便這樣,也沒有人有過絲毫的猶豫,大家默默地排隊,去給秦良玉吸血。
秦良玉一直昏迷不醒。
譚天保給她的傷處敷上藥膏,重新包扎。
左支重臉色沉重,守在帳中。他命令親兵:“傳下話去,就說秦將軍的傷已經見好,很快就能痊愈。”
“是。”
很快就能痊愈……怎麽可能。大家都擔憂地望著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女將軍,不由得心裡既沉重又心酸。
大家都明白,左支重這是在安撫軍心。
傷情,此刻牽動著兩萬人的心啊。
……
入夜了。
帳裡點起燈燭。
譚天保和三梆子等幾個人,都累得七扭八歪,一天功夫,大家的臉都象是瘦了一圈。
然而誰也不想去睡覺,也不敢去睡覺。
小菊一直眼淚汪汪地守在床前。
左支重說,“天保,這樣不行,大家都會熬趴下。這樣吧,咱們還是排排班,讓賀老三和小菊值上半夜,咱們倆值下半夜。”
“好吧。”
也只能這樣。
士兵提著瓦罐進來,裡面盛的是飯食。粟米粥。
看到粥飯,譚天保才想起來,自己這一天還幾乎沒吃過東西呢,肚子也條件反射般咕咕叫起來。
用黑陶碗盛了一碗粥,正要往嘴裡咽,忽然一陣惡心湧上來,趕緊跑到帳外。
“哇——哇——”
他乾嘔起來,覺得眼前發黑,身體發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