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猴山裡,展開了一場場面宏大的混戰。
張獻忠的四萬大軍,同左良玉的五萬大軍,在十幾裡方圓的山坡上,山梁間,往來衝突廝殺。
這一片山地本不是個好的作戰地形,狹窄而複雜,雙方近十萬人馬擺不開陣勢,只能窩在山拗間、坡谷裡分成數十個戰團。
但是張獻忠的義軍有地理優勢,他們已經熟悉了好幾天地形,每一個山溝都心裡有數,並且做好了充分的準備。
再加上剛剛戰勝了羅岱,士氣高昂,氣勢上就佔了先。
張獻忠提著樸刀,親自上陣衝殺,如同一隻張牙舞爪的黃老虎。他把這一年來積攢的怨氣,都給發泄出來,瞪著眼睛下命令:“給老子狠狠地乾,狗日的官軍欺負咱們一年了,這回到了還帳的時候。”
這就是強盜邏輯,他覺得一年來低聲下氣挺委屈,也不想想如果不是熊文燦包庇,你能活到現在麽?
大蟲就是大蟲,永遠成不了乖乖雞。
張可望、馬元利等將領,各自率部勇猛衝擊。
山裡人馬仆地,吼叫聲和慘叫聲匯集成聲浪……
左良玉僥幸從白文選的刀下逃生,被劈了一刀險些喪命,匆忙策馬後退,撤到安全地帶,裹傷。
驚魂稍定。
戰場上已經鬥得甚是激烈。
左良玉不顧傷痛,策馬登上一個山坡,四下打量戰場局勢,他是一員宿將,雖然挨了一刀,但是並沒有驚慌失措,戰場上的生生死死流血斷肢,他見得多了。
放眼望去,十余裡山間混戰一片。
只見各個山頭、山坡間,趟起衝天的煙塵,雙方軍隊攪作一團,形成了亂戰,互相往來衝突,人喊馬嘶,分不清陣線和前後。
左良玉只看了不到兩分鍾,就立刻作出了決定。
“鳴金。”
他要撤退。
是官軍即將戰敗了麽?那倒是沒有,左良玉這回帶的兵馬有五萬人,人數上還多於賊兵,而且戰鬥力不差,有一半是披甲鐵騎,訓練有素。
如果他要跟張獻忠好好掰掰手腕,完全有實力也有能力。
但是左良玉不這麽想,他是個大私無公的人,沒有便宜的事從來不乾。一心隻為自己打算,壓根沒管過公義道德。
官場上互相傾軌的事見多了,孫傳庭不就是榜樣麽?如果自己跟張獻忠拚個兩敗俱傷,大傷元氣,以後還會有好日子過麽?
保存實力,永遠沒錯。
他可不想豁出老命跟張獻忠硬杠。
“鏜鏜鏜……”
銅鑼聲此起彼落,漫山遍野響起來。
左良玉率部後撤。
但是撤退也並不簡單,兩軍正在混戰廝殺,你想退就能退?數十個戰團往來紛亂,很多官軍兵將都難以脫身,只能邊打邊撤。
左良玉手下數員將領,組織部隊進行梯次掩護。
互相配合,撤向山外。
張獻忠率義軍跟蹤不舍,向前追擊。
幾萬大軍,就這樣一邊打,一邊跑,一邊追……漫過一個又一個山頭。
很多想撤而撤不出去的官軍士兵,都慘叫著倒在山裡。
數千雙方士兵,幾百匹戰馬,倒在羅猴山。
無數的馬蹄從死屍身上踏過……
費了好大力氣,官軍終於從戰場上撤下來,丟下三千多傷亡,慌亂中脫離了戰場,在左良玉的率領下,迅速西去。
張獻忠率軍追了十余裡地,停下來。
他手捋著胡子,哈哈大笑。
手裡的樸刀上沾滿血珠。
這一仗,大獲全勝,讓他心裡無比痛快。擒了羅岱,傷了左良玉,殺得兩倍於自己的官軍一敗塗地,落荒而逃,實在是沒辦法不得意。
出山第一仗,完美收官。
“賊蛋個瓜皮,老子這口惡氣總算是吐出來了,呸!”
張獻忠拍拍滿身的塵土和血斑,粗俗地罵道。
……
此最最窩火最憋屈最難受最彷徨……的人,天下非坐鎮襄陽的軍務總理熊文燦莫屬了。
他派左良玉等人出兵進剿張獻忠,滿指望能夠迅速擊垮張獻忠主力,最好活捉張獻忠本人,帶到自己面前,好好問問他,我待你不薄,你乾嗎要打我的臉?
可是,又一次事與願違。
戰報傳來,令熊文燦幾乎暈過去——羅岱被生擒,生死不明,左良玉受傷,大軍敗退五十裡。張獻忠兵進房縣。
在襄陽府衙裡,熊文燦又痛罵一陣張獻忠,在客廳裡踱步。這時候,外面有師爺驚惶地跑進來,面如土色,說話都結巴了,“不……不好了……大人,有都察院派的刑官來了……”
熊文燦愣了一下。
他心裡完全明白,這意味著什麽。
都察院是專門審查官員的,刑官就象“勾魂使者”一樣,令人聞風喪膽。
黯然點點頭,熊文燦又回身望了一眼自己這間寬闊的客廳。
政治生涯結束了。
軍務總理的榮光與權威,今後將不複存在。
時間不大,幾名身著都察院黑色官服的官員,神氣凜然地走進來,頭前一名頭戴黑翅方冠的人朝熊文燦欠了欠身子,客客氣氣地說道:“熊大人,卑職是湖廣道僉都給事王叢中,奉命前來請您赴京。”
熊文燦臉色鐵青,手臂微微顫抖。
赴京——這是能想象到的最壞結果。
到了京城,下場就是逮捕入獄,象孫傳庭一樣。
“誰的命令?”他咬著牙問道。
心裡那股本能的求生,讓他盼望著能有一絲轉機。
王叢中答道:“宋禦史親自安排的,有禦旨。”
完了。
既然有旨, 那就是崇禎親自下的令。
熊文燦眼前一陣發黑,他勉強保持身子不栽倒,又問:“可否讓我安排一下家裡的事?”
“可以,熊大人,宋禦史特意囑咐,他和您是同殿多年舊誼,除去旨意上的事,您可以盡量把家小事務都安排妥當。”
“謝謝。”
這真是講情面了,熊文燦心裡一陣感激。
命令貼身家丁,把老婆孩子家小,都趕緊攜帶著金銀細軟,悄悄返回老家隱姓埋名苟且偷生。
府裡一片驚慌失措,哭天抹淚。
大廈已傾,各奔東西。
熊文燦脫下官服,摘下官帽。
把印信都繳出來。
灑一把淚,踏上北上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