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軍把曹宅內的財物,血洗一空。
家丁護院兵丁差不多都在戰鬥中被殺死了,曹祥本人也死了,剩下的老弱婦孺瑟縮在內室的屋角,嚇得半死不活。
本來,按照袁宗弟和“閻王兵”們的初衷,是要把所有人都殺得乾乾淨淨,但是讓李自成給攔住了。
“漢舉,”他叫著袁宗弟的表字,嚴肅地說道:“以後咱們要改一改濫殺的毛病,古來成大事者,都要收買民心,民心不附,早晚扯球。混世魔王挺不過三年,把眼光放遠些。”
“是。”
袁宗弟趕緊遵從,衝手下那些凶神惡煞般的“閻王兵”瞪起眼睛大罵,“不許殺害無辜,慫蛋鬼,誰再濫殺人,老子扯了你的球。”
一句話,救了好多人的命。
那麽,話說回來,李自成覺悟確實這麽高嗎?
才不是。
以前的時候,他和別的義軍一樣濫殺,反正大家都是提著腦袋玩兒命,混到哪天算哪天,管他閻王老子黎民百姓,胡殺一氣,痛快淋漓就是了。
之所以態度忽然大轉,是緣於和尚迥、譚天保的一番談話。
在來牛家莊之前,李自成因為胸部疼痛,帶著譚天保等親兵去找“老神仙”尚迥看病。尚迥給他把了把脈,察看了一下舌苔,說道:“李將軍,你是積勞火旺,憂思成瘀之症,我給你配一劑‘和散湯’,保證三劑見效。”
“好,”李自成讚道:“不愧是神仙,一眼看穿病狀。”
尚迥說:“將軍,我想求您一件事。”
“請講,”
“遠近數百裡,尚某稍有一些名氣,醫過很多人的病,如今我身在義軍,不敢忘了醫家根本,救人生命乃天生職責,因此想懇請李將軍,開戰端的時候,對於無辜平民,能饒則饒,不要隨意害了他們性命,這也算是好生之德,必有福報。”
李自成沒作聲,仰頭沉思了一陣。
說實在話,勸“賊寇”不殺人,這是冒著殺頭的風險,也就是象尚迥這樣硬骨頭的倔強漢子,才敢開口。
譚天保在旁邊,有些替尚迥擔心。
他瞅瞅李自成的臉色,依舊那麽平靜。
忽然他心裡一動,李自成是個成大事的人,胸中丘壑萬千,絕非普通草莽,他應該能聽得進尚迥的“苦口良言”。
果然,李自成沉思片刻,一拍巴掌,說道:“好,尚神仙,你的話很有道理,義軍從來都是打打殺殺,從此刻起,改作仁義之師了。”
尚迥一揖到地,“謝謝李將軍。”
忽然譚天保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勇氣,愣頭愣腦地在旁邊添油加醋道:“李將軍,尚神仙這些話,是如假包換的金玉良言,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您將軍要成大事,得天下,必定要收買民心,萬民歸附,然後雄霸天下。”
一串話象噴泉似的脫口而出。
李自成扭頭,有些驚訝地瞅著旁邊這個小親兵。
瞅了三秒,譚天保的汗就差點濕了脊背。
我去……我這是怎麽了,冒冒失失地亂插什麽嘴,如果李自成一動怒,你個賊瓜兵毛子瞎扯什麽蛋,那……會不會砍了自己的腦袋?
危險!
李自成的目光,由驚訝變成了疑問,他輕輕地開口說道:“你說什麽?我以後要成大事,得天下?”
其實,從隴原米脂造反以後,李自成根本就沒做過什麽“得天下,當皇帝”的夢,只不過是活不下去,率領一幫饑民造反搶糧,
圖個活命而已。 隨著義軍隊伍越來越大,戰場上衝衝殺殺,也只是圖希自保,不被官軍消滅,攻城掠地,快活一時是一時。象他們這種沒什麽文化的草莽英雄,哪裡有什麽遠大設想和宏圖?
兩個肩膀扛個頭,混到哪裡算哪裡。
顯然,他被譚天保的這席話打動了。
譚天保見他發問,立刻用肯定又堅決的語氣,說道:“將軍,您將來一定會成大事,得天下,我把話放在這兒,如果說錯了,您砍了我的腦袋。”
李自成仰起頭來,哈哈大笑。
譚天保可沒敢笑,他緊張地盯著李自成的表情。
過了幾秒鍾,李自成止住了笑聲,臉上漾出笑意,神情明顯有些意氣風發,他衝著譚天保點了點頭,“好,天保,我今天信你的話,你小子肚子裡有道道,我沒看錯人,你和尚神仙的話,我都采納,咱們以後要成大事,就要動動心思,不能再胡混下去了。”
……
譚天保沒有猜錯,李自成確實是個胸有丘壑的人,他認真聽取了自己和尚迥的意見,開始改變義軍的作戰方略。
今天,在牛家莊,他製止了袁宗弟的濫殺,就是明顯的象征。
曹祥的家人、奴仆們,沒有戰死的,算是揀了一條命。
譚天保和親兵們,對那些瑟縮在屋角的曹家人說道:“不用怕,我們不隨便殺老百姓,曹祥搜刮的這些不義之財,一概沒收,但是不取你們性命,大家都好自為之吧。”
那些人自然趕緊拜謝。
正在譚天保轉身要離開的時候,忽然從曹家的家眷裡,跑出一個人來,大叫道:“將軍,將軍,請把我帶走。”
嗯?
回頭一看,卻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女人,穿著綢緞襦裙,身段苗條,長相甚至是漂亮,打扮得也很闊氣,描眉畫目,渾身一股富貴之氣。
“你是誰?”
“我……我是曹公公的夫人。”
嗯?
這倒是令譚天保大跌眼鏡,曹祥的夫人——太監的媳婦。
真搞不懂了,一般的富家子弟,尤其是女眷,對義軍一律都是畏如蛇蠍,避之唯恐不及,哪裡有主動要義軍把自己帶走的?
況且,她的“丈夫”曹太監,剛剛被義軍弄死了。
發什麽神經。
譚天保百思不得其解,皺著眉頭喝道:“曹夫人,你犯什麽傻,發羊角瘋麽?快回去。”
“不,將軍,請帶我走,我沒發瘋。”
搞了半天,譚天保終於弄明白了,原來,曹祥生前娶的這個“夫人”,是花錢從“人市”上買來的,出身於貧苦人家,他身為太監,自然不能行夫妻之實,所謂夫人,也就和買了個奴婢差不多。
曹夫人閨名“邢彩果”,由於出身卑賤,在曹府裡並不受怠見,曹祥也從來沒把她當個“夫人”那麽看待,周圍的人甚至都欺負她這個“女主人”。
在大戶人家,勾心鬥角是常事,尤其是曹祥這樣的畸形家庭,關系特殊而且財產豐厚,大家明爭暗鬥,逐漸積聚成仇。
如今,曹祥死了,邢彩果自知以後沒有好果子吃,說不定馬上就被別人給殺害,她見譚天保形色還算善良,因此不顧一切地要求把自己帶走。
弄明白了情況,譚天保倒是有些發愁。
“帶你走……喂,我只是個小兵,這樣吧,我去求求李將軍。”
“謝謝大哥,”邢氏給譚天保深鞠一躬。
譚天保硬著頭皮,來到李自成跟前,把邢氏的情況講了一遍。
李自成倒是挺痛快,“她要跟隊伍走,也無不可,嗯……這樣吧,你去問問張敬軒,如果他還想娶媳婦,就把邢氏送給他。”
張獻忠, 字敬軒。
譚天保回來征求邢氏意見,“如果把你送給張獻忠將軍,做妾,你願意嗎?”
邢氏想了想,咬了咬牙,狠了狠心,點點頭,“行,我一介女流,父母早亡,反正也沒活路,做妻做妾,也無所謂了。”
就這樣,譚天保去找張獻忠。
讓他沒想到的是,張獻忠一聽,反倒大發雷霆,“搞什麽賊瓜妖蛾子,太監的媳婦,也拿來往老張的門裡塞,瞧不起我是不是?老張要聚媳婦,起碼也得是黃花大閨女,曹太監的媳婦……晦氣,晦氣,你們拿老張開涮是不是?”
譚天保挨了一頓罵,灰溜溜地回來了。
這事倒發愁了。
看著邢氏可憐巴巴的樣子,又不忍心把她隨便送給哪一個將軍或校尉。
忽然靈機一動,譚天保跑到李自成跟前,對他說道:“將軍,咱們中軍營裡,以後越發壯大,管錢糧的人總得設個攤子,邢氏識文斷字,不如把她收在中軍當個帳目,也能出把子力。”
“唔,”李自成同意了,拍拍他的肩膀,“你小子硬是有道道,有眼光,沒錯,管錢糧確實得有個細心人,咱們這幫二杆子弟兄,確實沒這兩把刷子,就讓她充個帳目吧。”
就這樣,譚天保領著邢氏,把她交給李自成的夫人,在中軍營裡當了個管帳目的女兵。
邢氏自然對譚天保千恩萬謝。
眼裡含淚,盈盈萬福。
“大哥,我的命是你給的,以後當奴當婢,都是一句話。”
“別別……”譚天保倒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