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銅盯著老楊和小李看了很長時間。
“我也許會為自己作出的決定而後悔。”老楊說。
“你在說什麽呀?”
“我想,雖然昨夜發生的事與我們的業務無關,我仍可以等段時間再向總部報告。”
“你要幫助我嗎?”
“你還記得咱們三個在廣州一塊工作的情景嗎?”老楊出人意料地問。
“我怎麽會忘呢?”
1934年3月16日,日本人綁架了情報局的廣州情報站長。古銅、老楊和小李作為特遣工作組的成員,被派往那兒尋找站長的關押地點。古銅在那兒一直尋找到9月,然後他被調往內地從事反間諜活動。那幾個月的夏日酷暑和特遣工作組成員的堅定意志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記憶之中。站長的下落始終沒有找到。一年後,也就是1935年10月11日,日本人公開宣布了站長死亡的消息。
“沿著特遣工作組總部所在的那條街走下去,是個小動物園,”老楊說,“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我不知道那個動物園裡在內戰爆發之前一共有多少動物,反正我們到達時,那兒就只剩下一頭狼和一頭熊了。那頭熊不適應那種氣候,真可憐。”
“後來,其中一個派系的一名狙擊手決定玩個遊戲,朝著任何去喂動物的人射擊。他打死了那位動物飼養員,在後來的兩天裡,他又殺死了四個自願去喂動物的人。於是,動物快要被餓死了。”
“這我也記得。”古銅覺得喉嚨一陣哽咽。
“有天晚上,你不見了。當你早晨回來時,你說要拿著食物和水去喂動物。我勸你不要去,提醒你那個狙擊手最喜歡乾的就是開槍殺中國人。你告訴我,你已經關照過那個狙擊手了,他再也不會來找麻煩了。當然,也許會有另一個狙擊手代替他朝你射擊,但你對此似乎毫不在乎。你決心保證那些動物不再挨餓。”
院子裡一片寂靜。
“你為什麽要提起這件事?”古銅問。
“因為我也曾打算去伏擊那個狙擊手,”老楊說,“可我鼓不起那麽大的勇氣來。我嫉妒你做了我本應該做的事。嘿,是不是很可笑?那邊是個人類的苦難深淵,可我們竟為那兩頭動物擔憂。當然,這也無濟於事,第二天,一枚迫擊炮彈把它們全炸死了。”
“但它們不是餓死的。”古銅說。
“沒錯。你是個敢說敢乾的人。你指給我看一下,離這兒最近的電話在哪裡,”老楊說,“我要通知總部說,我們仍在繼續調查,讓他們查一下,9月1日那天誰從車站的出租公司租借了一輛雪佛萊。那兒也許有不止一輛車,好在這個車站不大。”
“老楊?”
“什麽?”
“……謝謝你。”
古銅坐在老楊和小李當天早些時候趕來時的福特車裡,眼睛朝後車窗外望去,竭力壓抑著痛苦的心緒。那似乎是永久的過去了。透過後車窗,他看到漸漸隱去的遠景——山脈、盆地上那正在變黃的白楊、依偎在丘陵之中的土坯房屋、片片矮松和落葉松,以及高原沙漠緋紅的落日余暉。
自從他一年多前來到這裡,他這還是第一次離開聖菲。噢,他以前曾開車出過城——去釣魚,或是到白浪上去放舟,再不就是去遠足觀光。但那些日子裡去的地方都離聖菲不遠,再說也很短暫,而且他知道,自己很快就會回來的。
可現在他真的要走了——他不知道要去多久,也不知道是否真的還能回來。他當然想回來,從心底裡想回來,回來得越早越好。但問題是,他還能不能回來?他所投身的這次搜尋活動會不會導致料想不到的危險,使他再也回不來了呢?
從前在特戰隊以及後來作為情報特工,他執行過無數次任務。在這些任務中他之所以能夠生還,部分是由於他的職業能力使他能夠辨別什麽是可承擔的危險,什麽是魯莽蠻乾。但作為一名專業特工,僅僅靠訓練、經驗和能力來作出判斷是遠遠不夠的,還需要一種特別的態度——在責任感和客觀情況之間保持平衡。
古銅從情報局辭職正是因為他已經沒有了責任感,而且也對那種使自己深感孤立無助的客觀情況厭倦透頂。但現在他深知自己重任在肩,這種責任比他一生中任何時候所承擔的都要沉重。他一定要找到龔玉,這種決定是全身心投入的,是發自情感的,是癡情而執著的。他對她的愛是永恆的,她是他生命的聚焦點,他甘冒任何危險去尋找她。
他問自己,是任何危險嗎?他的回答是毫不遲疑的,是的。因為,如果他找不到龔玉,如果他消除不掉壓抑在心頭的緊張情緒,他就什麽事情也乾不下去。他的生活將失去意義,他將會迷失方向。
他愁眉不展地望著車的邊窗,注視著夕陽的緋紅漸漸加深,幾乎變成了血紅。這時,他聽到坐在前排的老楊說了句什麽,是在叫他的名字。
“什麽?”
“這裡的人開車總是這麽瘋狂,還只是因為這是節日?”
“不只是節日,這裡的交通總是這樣讓人受不了。”古銅說,他並沒把心思全部放在談話上。
(此時這個地方,很多內地的富豪以及有勢力的人都在這裡避難,甚至他們可以調運飛機往內地運送緊缺的物資,包括鴉片,所以戰爭對有些人來說也不都是壞事,戰後很多人發了財。這邊的轎車數量一度甚至比內地一些地方還要多,路況卻很差。)
“我認為重慶和上海的司機就夠可怕的了,可也從沒見他們這樣開過車。他們以每小時60公裡的速度緊跟在我的後保險杠後面。我從後視鏡裡能看見他們瞪著我,就因為我沒開到每小時70公裡。他們不給信號就拐到超車道上,然後又不給信號拐回到我所在的車道,這次差點蹭上了我的前保險杠。隨後他們就照直全速前進,又去擠下一輛車。不錯,在重慶和上海他們也擠你,但那是因為車與車緊靠在一起。在這裡,我前後都有很大的空當,但他們還是擠你。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古銅沒有回答。他正透過後窗玻璃凝視著越來越遠去的山丘和土坯房屋。他開始覺得,自己似乎落到了它們的後面,車道一閃而過。然後,車子開始往上朝頂峰駛去,隨後他們將向南往下坡開,直奔低於峰頂兩千英尺的西寧。
“星期六晚上那人也許不在家。”老楊說。
“那我就一直等他回來。”古銅說。
“我們都等著他。”小李說。
古銅一陣感動,幾乎說不出話來。“謝謝,我希望這樣。”
“可我不知道對總部能敷衍多久。”老楊說。
“你們已經幫了大忙。”
“也許是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我所了解的情況是否真的大有幫助。”
他們還在聖菲時,老楊驅車找到一個公用電話,向他老板打聽消息。不一會,老楊就得知,車站有數輛供租賃的雪佛萊,不過所有這幾輛都在星期四,也就是9月1日以前租出去了,只有一輛除外。這一輛的確是在9月1日租出去的,是在上午10點13分,但租車人的姓名不是古銅所希望的戴紅星,而是林更淮,而且,他的地址也與戴紅星的情況不符,不是在重慶或北平和杭州附近,而是就在西寧。
“林更淮。”老楊已經駕車遠遠離開了聖菲,他們馬上就要到山頂了。“依你看,他是誰?”
“而且,為什麽一個住在西寧的人要去車站租車呢?”古銅把目光從漸漸消失的緋紅夕陽上收回來。“正是這一點才讓我認為我們走的路子是對的。”
“或者至少這是唯一有指望的一條路。”小李說。
“可是,為什麽龔玉不說出他的真名呢?”古銅搖了搖頭。在某種意義上講,這個問題是很幼稚的——他已經知道了部分答案。由於同樣的原因,她對他撒了謊。她沒有告訴他,她知道她自己才是昨夜襲擊的真正目標;由於同樣的原因,她也沒有告訴他,賴恩將在小道等著接她上車。古銅想,在她同我的交往中,她自始至終都在隱瞞著什麽。我們的交往本身就是一個騙局。
不!他堅持著,這不會是騙局。那麽強有力的情感怎麽能是騙局呢?要是那樣,我怎麽會看不出她目光中的掩飾呢?我怎麽會沒覺察到她舉止中暴露出來的猶豫和故作姿態呢?我最拿手的就是觀察別人,她不可能騙過我的。她對我表露的情感都是真的,那種溫柔,那種激情,那種體貼,那……古銅正想使用“愛”這個字眼,但他突然意識到,他記不起有哪一次龔玉曾明明白白地告訴他她是愛他的。
他倒是經常對她這樣說,但她主動這樣說過嗎?或者每次他這樣表白之後,她響應過嗎?他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任何印象。
其他記憶迅速浮現在他腦海裡——他和龔玉第一次……時,他們倒在她工作室的磚地上,沉浸在不明確的、嘗試性的、充滿敬畏的愛河之中……那也是在9月1日,就是在他見過“戴紅星”之後,就是在龔玉給他看過她的畫之後。疑問一個接一個地湧上心頭,快把古銅逼瘋了。真是龔玉畫的那些畫嗎?龔玉是她的真實姓名嗎?她丈夫真的死了嗎?就此而言,她真的結過婚嗎?她與賴恩是什麽關系?賴恩既認識他又認識龔玉,這不可能是巧合。
古銅心想,這簡直是瘋狂。他的上嘴唇滲出了汗珠。他覺得頭重腳輕,失去了平衡。似乎一切都走了樣,他所認可的任何事情都要打個問號。他產生了一種無法驅除掉的感覺,好像自己在一直墜落下去。他真希望自己從來沒有從情報部門辭職。至少那時他還知道規則。欺騙就是準則,他從來沒有被面前的謊言愚弄過。如今,在他決心相信生活並不一定要建立在欺騙之上時,他最終卻被欺騙了。
那麽,他問自己,他為什麽對尋找龔玉有這麽大的決心?是為了保護他所愛的女人嗎?或者是懷著要讓向他撒謊的女人作出解釋的動機?迷惑不解是他唯一能肯定的感覺——還有一個事實,那就是不管為了什麽,他決不會罷手,一定要找到龔玉。他拚死也要嘗試到底。
小李又在跟他講話。“若是那位偵探——他叫什麽名字?藍警官?——發現你已經離開了聖菲城,他一定會氣得發瘋的。他會讓省裡的警察局追捕你的。”
“是追捕我們。”老楊補充道,“他在老古的住宅前看見過我們這輛車,他能描述出車的樣子。”
“是的,”古銅說,“他會前來尋找我的。”
福特車駛上山頂,然後開始下坡,朝著遠方的西寧駛去。隨著聖菲的消失,古銅轉過臉來,注視著面前漆黑的未知世界。
看慣了聖菲那些民族風格的房屋,西寧這種平頂、磚或木製外牆的傳統建築反而顯得異乎尋常。聖菲只有幾幢中式風格的建築,西寧卻有許多。它們在古銅眼裡也顯得異乎尋常,還有那些為數眾多的牧場式平房住宅。林更淮的住宅就是其中之一。
找到這個地址足足用了一個小時。最後才找到一個有地圖的地方。地圖並不像他們所期望的那麽詳細,他們隻好慢慢行駛,查看路標,但他們終於在城西的那片平原上找到了他們的目的地。大街兩側全是外觀簡樸的牧場式平房住宅,那些草坪、樹蔭和圍籬使古銅感到自己似乎來到了中西部的郊外。他又一次覺得不真實,感到頭暈目眩。
“這就是那個地址。”老楊說。他正駕車駛過一幢似乎與其他住宅並無兩樣的房舍。
此時已經過了晚上10點,夕陽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除了寬闊街道上的路燈和少數住家窗內透出的燈光外,這片地區一片黑暗,居民們大概都外出了。林家住宅的後部和門廊亮著燈。
“也許他在家——也許他不在,”小李說,“那些燈也許是為了阻止竊賊。”
“開車繞這個街區轉一圈,”古銅說,“我們來弄清楚,到底有沒有異常情況。”
沒有任何異常情況。附近的一切看上去全部和林家一樣正常。
“也許我們弄錯了,”老楊說,“這根本不像是個危險的溫床。”
“這是我們手頭唯一的線索。”古銅堅持著,不願放棄希望。“我想問問那個姓林的,為什麽他要大老遠地跑去租車。”
老楊在街的一頭把車停下。
古銅等到福特的前車燈熄滅之後才下了車。他想借夜色作掩護。可他正要轉回身朝林家的房子走去時,老楊打開了行李箱。
“等一等。”老楊輕聲叫住他,遞給他一樣東西。古銅覺出,這是一套撬鎖工具。
隨後,老楊又遞給他另一樣東西,古銅根本不用問就清楚地知道那是什麽。他對那東西的感覺真是太熟悉了——一把半自動手槍。
“9毫米口徑,”老楊把聲音壓得更低了,“是把貝瑞塔,這是它的消音器。”老楊從手提箱裡往外取東西,小李也動手往外拿。
“可你是怎麽通過車站安檢的?”
“我們不必通過安檢。”
古銅點了點頭。“現在我想起來了。你在我家時說過,你們乘坐的是局裡的飛機。”
“都準備好了嗎?”小李問。
古銅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在偷看後,取下彈盒查看了一下,發現裡面裝滿了子彈,然後他又把彈盒裝上,拉開槍栓,把一顆子彈頂上了槍膛。他小心翼翼地扳下手槍的擊鐵,並不在乎槍的保險是否合上,就把槍塞到了腰帶的下面。他動身之前穿上了深色外套和斜紋粗棉布襯衫,而且還在外面罩上了一件深藍色的長衫。現在,長衫把腰帶下的手槍遮蓋得嚴嚴實實。雖然他衝淋浴時盡了最大努力,想把頭髮和皮膚上的煙垢衝洗乾淨,但涼水的效果並不理想。他身上還是隱隱約約有那麽一種煙味。“準備好了。”
“你打算怎麽乾?”小李問。“如果那人在家,他也許不是一個人。他也許有個家庭,他也許是無罪的,或者他也許跟一幫喜歡聚在一起玩自動武器的人住在一起。無論是哪一種情況,我們都不能貿然闖入。”
“你們在這裡監視這幢房子,我去看看。”古銅說。
“可你也許需要幫手。”
“你自己說過,這不是你們的工作。這是我的事情,所以,去冒險的應該是我。”
“我們不是為了工作才來乾這個的。”
“相信我,如果我需要幫助,我會告訴你們的。”
老楊關上了行李箱。古銅故作鎮定地沿著幽暗的人行道走過去。他謹慎地注視著街道兩側的住房,逐漸接近了林家的房子。眼前一個人影也沒有。他從房前走過去,向左一拐,進入了另一家的院子——那裡的房子一片漆黑——他貓腰順著木籬笆移動過去,一直來到房子的後面。他原來擔心這家或林家會養狗,但兩家的後院裡都沒有狗舍,也沒有聽到狗的叫聲。夜晚十分寧靜。他極力控制住自己緊張的情緒,聞到了一股新割的草香味。
林家房屋後部的燈光從一扇窗戶裡照射出來,在漆黑的後院映出一片矩形的光亮。窗戶裡面沒有人影晃動。古銅從自己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林家後面。他盡可能不出聲地慢慢挪動,越過齊腰高的籬笆,落在另一邊的草坪上。緊跟著,他撲到車庫的後牆上,完全與陰影融為一體。看到沒有人對他跳進院子作出反應,他便從車庫的後窗朝裡窺視。借著房子後部的燈光,他看見是空的。
隨即,他爬到屋後的灌木叢前,弓身躲在一扇黑洞洞的窗戶下,聽聽有沒有說話聲、音樂聲、廣播節目的聲音以及其他一切能表明屋裡有人的聲音。屋裡一片寂靜。讓他慶幸的是,籬笆和樹遮住了他,後面那幢房子裡的人是無法看到他的。他從陰影裡鑽出來,豎起耳朵細細聽著林家後門的動靜。裡面沒有聲響。他又挪到那扇射出燈光的窗戶底下聽了聽,還是沒有動靜。
他掂量著目前的情況。如果那個人是獨自一人住在這兒的,外面空著說明他出去了。可是,如果是跟別人一塊住的,會不會還有人留在屋裡呢?或者,如果他根本沒有汽車,所以9月1日那天他才租借了車,那怎麽辦呢?
古銅想,真該死,我沒有時間重新考慮這一切了。我一定要找到龔玉!這種情況若是發生在他以往的生活中,他會退回去,監視著這幢房子,一直等到他有機會在可控制的情況下與他們正面接觸。可這是古銅現在的生活,而且,他的心在劇烈跳動,他確信龔玉正在危難之中,需要他的幫助。她為什麽要對他撒謊呢,這裡面肯定有蹊蹺。也許,就在此時,她眼看就要在這邊的家中被害了。
他沒有發現任何警示潛在侵擾者的痕跡,這說明這幢房子沒有警戒,通常,這種痕跡會出現在任何一處顯眼的地方。所有的後窗上都沒有防護荊棘。古銅抱著一線希望,盼著忘了鎖後門。他試著推了推,沒指望。他從上衣的口袋裡掏出那包撬鎖工具,用了不到30秒鍾就打開了鎖。他本來能夠乾得更快些,但他得小心行事,盡可能避免弄出聲響,驚動屋裡的任何人。他突然意識到命運的嘲弄,昨晚也有人小心翼翼地試圖撬開他的門。
他掏出那把貝瑞塔手槍,貓著腰推開門,把槍口對準了屋內。他發現這是一間小小的廚房,他看到的燈光是由水池上方的電燈發出的。他在盡可能不出聲響的情況下,迅速潛入其他各個幽暗的房間,查看了所有的角落。幸運的是,這幢房子只有一層,而且不帶地下室。他沒有發現任何人。
他從後門出去,悄悄返回到房前昏暗的人行道上。5分鍾後,他又回到了屋裡,這回老楊和小李也一同進來了。古銅隨手把身後的門鎖上,說:“讓我們看看這個林更淮到底是誰。我剛才搜查時,沒有發現兒童衣物或玩具,也沒見任何女式服裝。要麽一個人住,要麽和另一個男人一塊住。”
“我去搜查一下主人臥室。”老楊說。
“如果另外還有一間臥室,我去搜。”小李說。
“好吧,”古銅說,“那我去搜書房。”
“也許不行。”老楊皺起了眉頭。
“怎麽啦?”
“車道上有車燈。”
古銅大吃一驚。透過廚房的側窗,他看見了漸漸靠近的前車燈光柱,同時也聽見了汽車發動機的聲響。汽車還沒有開得很近,所以車裡的人不可能直接看到廚房裡面。不過,用不了幾秒鍾,汽車就會離得很近了。古銅、老楊和小李躲在窗下,急切地四下裡張望著。
“讓我來對付。除非萬不得已,別讓任何人看到你們的臉。”古銅說,“也許這件事沒什麽要緊,我不想讓他認出是你們破門而入的。”他從右邊的一條拱道向後退,隱蔽到客廳的黑暗中去了。老楊和小李藏到了左邊通向書房和臥室的過道上。
外面傳來了車庫門吱吱嘎嘎的響聲,幾秒鍾後,汽車發動機熄了火。接著,車庫門又發出一陣吱嘎聲。
古銅緊貼在客廳內的書架上。他聽到了鑰匙開後門鎖時發出的刮擦聲,覺得汗珠正順著自己的胸膛往下流淌。門開了,傳來了一個人進屋的腳步聲。又是一陣刮擦聲,房門關上了,鎖又扭回到原來的位置——就在這時,古銅緊握著手槍邁步進了廚房。
看到面前的這個人,他既松了一口氣,又感到慌亂,還感到憤怒。古銅清楚地意識到,他的決心促使他去冒險,而這種危險是他以往生活中一向拒絕考慮的。林更淮很有可能是個遵紀守法的公民,他於9月1日在車站租用雪佛萊車也許僅僅是個巧合。如果真是這樣,看到自己的手槍萬一驚慌失措怎麽辦?如果出現非常糟糕的局面,對方受了致命傷怎麽辦?或者就算沒受傷,自己闖入格林的家也是違法的。如果他因此被抓起來,他過去的老板是不會前來說服當地警察對他網開一面的。
那人正要進廚房,聽到古銅的腳步聲,驚異地轉過身來。古銅的疑慮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人看見古銅的手槍大吃一驚,馬上把右手伸到他穿著的衣服下面。可他剛剛掏出左輪手槍,古銅就已衝到了他身邊,一邊抬腳朝他腿上踢去,同時抓住他的右手舉向天花板,隨後猛然一擰他的手腕,把左輪手槍從他手中擊落。
那人摔倒在地,痛苦地咕噥著。古銅把左輪手槍踢到一邊,用貝瑞塔頂著他的腦門,迅速把他身上搜了一遍。等到確認他身上沒有其他的武器了,古銅這才拿著他的皮夾子退後幾步,但手中的那把貝瑞塔卻仍然朝下對準著他,就在這時,他聽到身後的過道裡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老楊和小李衝進了廚房。
“你沒事吧?”小李手中的那把貝瑞塔也對準了那個人。
“你想想我給氣成了什麽樣,就知道我沒事了。”古銅伸手指指地上那個瘦瘦的50來歲的人。那人面貌和藹,頭髮花白而稀疏。自從古銅上次見過他之後,他唯一的細小變化是,10天前他那蒼白的皮膚現在已經被沙漠陽光曬得有點黑了。“讓我把你們介紹給這位聲稱替龔玉賣畫的藝術經紀人——戴紅星。好久不見了,老戴。你的生意怎麽樣?”
戴紅星從趴著的地方抬起頭來。“你到底以為你在幹什麽?你知不知道——”
古銅踢了他一腳。等戴紅星停止了呻吟,古銅才說:“我問了你一個問題,老戴,你的生意怎麽樣?如果你不得不離開你在北平的畫廊,你的生意肯定不怎麽好吧?或者是不是你的真名叫林更淮?我真被這一切搞糊塗了,老戴,而且我一糊塗就生氣;而我一生氣就——”
古銅拉出一個廚房裡的抽屜,把裡面的重物統統朝他倒過去,砸得戴紅星抱著胳膊嗷嗷直叫。“跟我談談,老戴,早晚你都得談,所以,你不如趁早救救你自己,免得遭受皮肉之苦。”
“你不知道什麽——”
古銅把一隻鐵鍋朝戴紅星扔過去,正好砸在他的大腿上。他痛得臉都變了形,不知道該抓身體的哪個部位才能好受些。
“別惹我不耐煩。”古銅朝一隻壺裡灌了些水,把壺放在灶上,點上了火。“如果你感到好奇,我可以告訴你我這可不是為了喝茶。你有過三度燒傷嗎?人家都說燙傷是最可怕的。我可是認真的,老戴,聽著,你……和……龔玉……是……什麽……關系?”
戴紅星還在痛苦地捂著大腿。“你看看我的皮夾子。”
“什麽?”
“我的皮夾子,就是你手裡拿著的那個,你看看裡面。”
“這裡面有有關龔玉的情況嗎?”古銅不想把眼睛從戴紅星身上移開,便把皮夾子扔給了小李。“看看他說的是什麽?”
小李打開了皮夾,仔細查看了裡面的東西,皺起了眉頭。
“怎麽啦?”個人問道,“他撒謊?沒有龔玉的情況?”
“找不到有關龔玉的情況。”小李顯得非常不安。“不過,假定這張身份證不是偽造的,那麽林更淮就是他的真實姓名。”
“是嗎?那又怎麽樣?”
“根據這個——”小李取出一枚徽章。“他是法院的一名執法官。”
“執法官?”古銅的腦海裡一片混亂。“不,這怎麽可能,一位法院的執法官怎麽會參與——?”
“小聲點。”小李說。
“怎麽——?”
“我聽見有動靜。”小李朝後門的窗戶看了看。“天哪。”他舉起槍。“快趴下,外面有人!”話音剛落,他的前額中了一彈,鮮血四濺。他仰面摔倒下去。
古銅往後一縮,耳朵被射擊聲震得嗡嗡作響。後門的窗玻璃全都粉碎了。他覺得老楊趴到了地上,也學著他的樣子趴下。他先把槍口對準後門,而後又慌亂地轉而瞄準廚房水池上方的窗戶,接著又挨個瞄準房間裡的每個窗戶。雖然小李的死令他大為震驚,但他不允許自己對此作出反應。以後他肯定會感到悲痛的,而且是極度的悲痛,可是現在,他那訓練有素的心理控制住了他。他目前必須做的只有一件事——設法活下去。
古銅快速向後挪動著,想在黑暗的客廳裡找個掩蔽之處。他朝著那個他認為是戴紅星的人喊道:“是誰朝我們開槍?告訴他們別開槍!”
可是,戴紅星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對此一無所知。
古銅聽到後門外傳來憤怒的叫喊,又聽見前面的玻璃被打碎了。他正要調轉身體瞄準那個方向,突然有什麽東西爆炸了,幾乎把他的耳膜震破。一聲,兩聲,三聲,四聲。古銅幾乎被震昏了,他用手捂住眼睛和耳朵,拚命想遮擋住它們,因為伴隨著巨大的震響而來的,還有穿透眼球直刺大腦的強烈閃光。
他倒在地上,不由自主地痛苦的叫喊著,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神經系統對劇痛的下意識反應,也無力抗拒這種閃光震蕩手雷的作用。這種武器可以使人失去戰鬥力,但不會造成持久性的傷害。在他混亂一團的腦海深處,他清楚地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他以前曾很多次使用過這種閃光震蕩手雷。
可即使他知道,起初他也壓抑不住心頭的恐慌。他尚未來得及忍住疼痛、恢復鎮定,就被人一腳把槍從手裡踢出去了。他既聽不見,也看不見,隻覺得被人抓住,猛地拉了起來。然後被人推搡著出了門。他摔倒在人行道上,又被拖了起來,從人行道推下去。突然,他像是失去了重量,被人提起來朝右邊扔過去,重重地摔到金屬地板上。他感到還有人和他一起被推了進來,並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肯定是在一輛車裡。他頭昏眼花地想,大概是輛載重汽車吧。等所有的人都擠進來之後,金屬地板稍微有些傾斜了。幾下顛簸之後,門砰然關上,汽車飛馳起來。
“你們搜過他們了嗎?”一個粗啞的聲音問道。
“在屋裡搜過了。”
“再搜一遍。”
“可我們已經繳獲了他們所有的武器。”
“我告訴你,再搜一遍,我不想有更多的意外發生。”
古銅依然暈頭轉向。他感到有幾隻手在他身上亂摸,然後把他掀過去,又是一陣亂按亂摸。他那受到損傷的視力漸漸開始恢復,耳朵裡仍然痛苦地鳴響著,因而他聽到的聲音似乎是從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
“他身上沒東西了。”另一個粗啞的聲音說。
“其他人也是一樣。”
“好吧。”第一個聲音說。他說話時,喉嚨裡像是塞滿了碎石子。“該把他們叫起來問話了,嗨。”
載重汽車朝一邊搖晃了一下,可能是拐了個彎。汽車發動機的聲音更大了。古銅覺得汽車加速了。
“嗨。”那個沙啞的聲音重複道。
古銅覺得身邊有什麽東西動了一下。
“沒錯,你,我在跟你說話呢。”
古銅合上眼皮,然後又睜開,眨了眨眼睛,覺得視力好多了。他視覺中的亮點開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透過擋風玻璃迎面而來的車燈閃光,川流不息的車燈。這是公路上的車流。古銅看了看,沒錯,他是在一輛載重汽車上。他所在的車廂後部沒有座位,三個持槍的人蹲在車廂的另一頭,面對著他,再往前是司機和一個坐在乘客座位上的人。那人正轉過頭盯著後面。
“對,你。”那個粗啞的聲音又重複道。這個人夾在兩個槍手的中間。他是個結實的大塊頭,一頭濃黑的頭髮,膚色灰黃,近似於橄欖色。他約有30來歲,腳上穿著一雙帆布鞋,下身是一條很結實的寬松褲,上身是一件短馬褂,外面罩著做工精致的長衫,所有這些全部是深顏色的。古銅注意到,車裡另外的人也與他的打扮相似。
這人握著槍,朝前俯過身來,碰了一下躺在古銅身邊的那個人。古銅看了一眼,發現那是他以為叫戴紅星的人。
“你,看在菩薩的面上,”這人說,“坐起來,仔細聽好。”
戴紅星頭昏眼花,好不容易才坐了起來,倚在車廂邊上。
雖然古銅的耳朵裡仍痛苦地鳴響著, 但他耳膜的感覺已經好多了。他能聽到司機在抱怨。“又是一個!天哪,這些開車的都是些瘋子。他們是怎麽開的,他們全是醉鬼嗎?他們以為這是重慶的山路呢。他們老是從我前面斜插過去。如果再靠近一丁點,他們就會撞到我們……”
這個像是小頭目的人沒有理會司機的抱怨,而是一直盯著古銅左邊的戴紅星。在古銅右邊的老楊也慢慢坐了起來。
“所以說事情是這樣,”這個大塊頭說,“我們清楚古銅也不知道那女人的下落,否則的話,他是不會到處亂跑去找她的。但他肯定認為你知道她在哪裡。”那人用力指著戴紅星。“要不然,他不會大老遠地從聖菲趕到西寧,闖進你的家,等著你回到家後盤問你。”
腎上腺素在古銅體內翻騰著,使他透不過氣來。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然而,盡管古銅在既來不及反抗又沒有機會逃遁的情況下束手就擒,而且被搞得頭暈目眩、一個勁兒惡心,他仍盡力保持著鎮定,並盡可能多地留意他所能注意到的任何細節。
他一直被這個人的黑眼睛、粗壯的五官和黃褐色的皮膚所深深吸引。他滿有把握地想,是日本人,這一夥全是日本人,跟昨晚的那夥人一樣。上海。所有的這一切都跟上海發生的那件事有聯系。他想著,不禁打了個寒戰。可是,這怎麽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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