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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青》五 阿皎
  百花是記得父親的,父親有黑黑的眉毛,高高的鼻梁。

  她很小的時候、記憶還有些許模糊的時候,父親抱著她,她伸手抓他的耳環,問道:“爹爹為什麽要帶耳環?”

  爹爹笑著拍拍她:“阿皎,我們是黨項人,我們的先祖就戴耳環,我們戴耳環是為了銘記他們。”

  百花瞧見父親的雙眼有著難以名狀的喜悅:“我們的故鄉在美麗的大草原上,那裡有成群的牛羊、有甜蜜的香瓜,等百花長大了,爹爹就帶你和娘親回去......”

  再後來,百花就沒見過爹爹了,她向娘親問起,娘親隻摸著她的頭道:“爹爹去做重要的事情了,事成之後,就會來接我們。”

  小小的百花記得,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說是替爹爹給他們送交子,許八娘說,那一張交子可抵好幾千緡呢。

  她想,爹爹一定是去做十分了不起的事情,才會有這樣高的酬勞。

  他們家有一圍七八間的院子,爹爹走後就只有她和娘親兩個人住。

  後來娘親用這些錢置辦了許多東西,將空閑的廂房拾掇成了染坊,在院子裡搭起了高高的木架。

  那些雪白的布匹在廂房的染缸裡變得五彩斑斕,抱出來掛到這些木架上,一條條羅列開,像森林一樣熱鬧。

  娘親染的布匹極為漂亮,有的扎染而成,藍色的染料暈成一圈一圈的花樣;有的由白漸深,恍如黃昏時被朝霞染紅的天空。

  更有天青色的料子,僅僅一匹,就能讓遠近成衣鋪子的老板踏破了門檻擠破了腦袋來搶。

  這染坊開了兩月,便在宛州聲名鵲起,更有從東京汴梁遠道而來的布商。

  一時間,豫州之地競相宣揚著,雲陽有位元夫人,染的布料一尺千金;又過了些時日,街頭巷尾竟議論起這位元夫人的模樣來。

  在百花眼裡,娘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人——柳葉兒似的眉毛,寶石一樣的眼睛,花朵一樣的嘴巴,只是右耳根有一道蜿蜒的傷疤,直爬到臉頰上。

  流言在街頭巷尾開始蔓延的時候,娘親連夜帶著她搬到了郊野鄉間,也再不開染坊了。

  新的小家只有一間小屋,帶著一方籬笆圍成的院子。

  娘親將屋子拾掇得窗明幾淨,小幾上鋪著一尺千金的天青緞,桌角擺著汝瓷的細口瓷瓶,插著幾支野花;臨窗的床上掛著層層疊疊的細紗,早晨看著陽光都像月華一樣溫柔。

  百花隔壁住著的陳三娘同她年歲相仿,常常帶帶她去田野裡、去小溪邊、去摘桑葚,去采野花。

  娘親不用調色染布,便有了大把的時間來教她讀書。

  百花有時念著書,就聽到隔壁院子裡陳三娘的笑聲——她白日裡總是在玩,不玩的時候也不讀書,只是做女紅。

  百花趴在書本上,嘟噥道:“娘親,我為什麽要學書呢?阿皎不想當女先生。許八娘家的女先生總是被她們捉弄呢。”

  娘親放下了書本,眉眼柔和得如同外頭的春光:“那阿皎長大了想做什麽呢?”

  百花偏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還是搖了搖頭,又想起什麽似的,起身笑道:“我想和娘親一樣,染出最好看的布料來。”

  “阿皎,染布也好、女紅也好,不過是一門手藝罷了,娘親不想讓你僅僅做個手藝人。”娘親循循善誘,“這裡放著的這些書,都是幾千來智慧的結晶,那些寫書的人不在了,那時候的君主將相也不在了,可這些書會永遠流傳下去,

與天地同在,與日月同輝。你知道是為什麽嗎?”  “這些書記載了自然的變幻、社會的規律、做人的原則、治國的根本,學會了這些書,你就能明白這個世界的萬事萬物,它們是怎樣存在、怎樣變化的,到那時候,阿皎明白了這個世界的樣子,才能真真切切地知道自己想做些什麽;就算那時候你還想和娘親一樣開染坊,也能染出比天青色更好看的顏色來。”

  她原本以為,她會一直和娘親讀書彈琴,每年都穿上顏色最時興的新衣。

  等她學完那些書,爹爹也就回來了,他們會一起去美麗的大草原,去看成群的牛羊,去吃甜蜜的香瓜,她從來沒離開過宛州,只能在腦海中描繪大草原的模樣。

  …

  而此刻她站在父親的國土上,沒有她腦海中的草原、花海和蝴蝶,只有漫山遍野的冰雪。

  百花靜靜地站著,看著茫茫白雪鋪滿了一望無垠的大草原。

  娘親的魂魄,也會像這些雪花一樣四處飄零、無依無靠、最後歸於黃土嗎?

  思索間百花隻覺得肩上一沉,霎時周身溫暖起來,慧真將羊毛鬥篷上的小紅繩系好,輕聲喚她:“阿皎。”

  “嗯?”

  “你在想你娘親嗎?”

  “......嗯。”

  “我也很想她。”

  百花微微愣怔,抬頭看向父親時只見他眼角有晶瑩閃爍,百花心中的悲傷、思念、恐懼如決堤之水一般噴湧而出,埋進父親懷裡嚎啕大哭。

  …

  草原上的冬天寒風刺骨、又積了尺深的雪,馬兒也跑不起來。

  慧真索性在此地住下,此前接到興州來信,一切形勢都在掌控之內,他也不急著回去。

  百花從沒離開過中原,此時瞧著人也新奇,物也新奇。

  他們從白雲山出發,一路馬不停蹄,直到渡過黃河,踏上了黃土高原,爹爹才笑著對她說,他們到了大夏的國土上了。

  從黃河一路往草原深處走,半日便能看見邊寧部族,這裡是他們的冬牧場。

  黨項人遊牧為生,數百年來,不同的牧場內勢力集聚,便形成了一個一個的部族。

  上百個部族分散在大夏國土上,春夏秋冬,四季遷徙,卻微妙地維持著這片土地的安寧。

  邊寧部族的冬牧場在一處河谷地帶,比周圍大雪覆蓋的地方暖和許多。

  大大小小的氈房在草原上星羅棋布,看著很是很熱鬧;族長給他們勻了一處小氈房,又費心整飭過,生怕怠慢了他們。

  爹爹說,小孩子們回被送到城裡,不會到冬牧場來,這裡的冬天太難熬了。

  百花住了數日,雖沒有和她一樣的小孩子,卻有她從來也沒見過的帳子、戴著氈帽的騎兵、沒喝過的奶酒、沒吃過的風乾肉,倒也過得快樂。

  白日裡男人們出去牧牛牧羊,也要時常去周圍偵查,以防有敵人來襲;而不放牧的婦女們,便留在這裡清理牛羊圈、打饢、繡花。

  夜裡百花躺在被窩裡,說起白日裡大家都在辛勤地忙碌著,自己住著最好的氈房卻不用勞作便有些愧疚,爹爹笑道:“阿皎若是想勞作,便去背雪吧。冬天沒有河流,只能背雪化水用,背了足夠的雪,阿皎才能沐浴呢。”

  百花第二日當真隨著部族的嬸娘們去背雪了。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在雪地裡,北風將她的臉兒凍得沒了知覺;族長夫人瞧她凍得通紅的小臉心疼極了,隻好輕聲同她解釋道,這裡的雪還不夠深,要去積雪很厚很厚的地方,那裡的雪化出來的水才純淨,若是熬不住,就讓人送她回去。

  百花被凍得有些發懵,隻呆呆地搖了搖頭。

  這一去一回,便是一天,百花回到氈房時,隻覺得渾身沒了知覺;靴子裡進了雪水,最開始只是刺骨地冷,現在已有些麻木了。

  可她背回來的那一筐雪,就化了一點點水,只夠她洗臉的;她看了難受極了,登時掉下眼淚來。

  “阿皎,”慧真拿著潤濕的綢子給她擦眼淚,她的雙頰已被北風吹得皴了,“我們黨項人幾百年都是這樣生存的,風雪會磨練我們的意志,更教會我們懂得珍惜,阿皎今日背了這樣大一框雪回來,部族的嬸娘們都止不住地誇呢。”

  入了夜,族長仍是擔心百花受涼生病——在這草原上生起病來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忙著送了許多水來。

  積雪三尺,取面上的一層, 化出來的水果真清澈極了,百花熱熱地泡了澡,又喝了兩杯熱熱的奶酒搪了雪氣,待到周身暖暖地鑽進被窩的時候,神思才清明了些,隻覺得內疚的很。

  她今日用了那麽多水沐浴,明日大家又要再去背雪了。

  這日以後,百花隻去別的氈房裡幫忙打饢,再不去雪地了。

  閑暇時父女兩人坐在氈房門口說話,爹爹說這裡部族的族長叫磯迦,在黨項語裡代表“太陽的熾熱”。

  “那爹爹的名字用黨項語該怎麽說呢?”百花歪著腦袋,好奇道。

  “爹爹的名字叫元昇,許多許多年前,我們的先祖是北魏皇室,後來,他們幫助唐僖宗平定了黃巢起義,唐僖宗便把他的姓氏賜給我們——這可是無上的榮耀。

  我們從那時開始就和中原交流頻繁,說漢語、讀漢書、寫漢字,也不再用黨項語起名字了,只和漢人一樣,用輩字和五行了。”

  百花思索片刻,擔憂道:“那我不用黨項名字也沒有關系嗎?大家不會把我當成漢人而不喜歡我嗎?”

  李元昇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笑道:“阿皎堅強勇敢、溫柔善良,就算不是黨項人,也沒有人會不喜歡你。況且,在黨項語中,也沒有‘皎’這樣美麗的名字。”

  百花囅然而笑,又道:“可是阿伯阿嬸他們平日裡都說黨項話,我想向他們道謝。”

  “那爹爹教你黨項語,阿皎想說什麽?”

  草原上北風呼嘯,將積雪吹成了寒冰。帳子中燃了足夠的羊糞,父女二人一問一答的聲音格外歡樂,絲毫沒有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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