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聲音響起,從對方船艙中的陰影處,緩緩走出了一個躬腰拄拐的老道人來,此人頭上裹著青色方士巾,一身洗得發白的灰色道袍,面相如猴,眉高目深,一字眉下雙瞳交疊,湖風一吹,將他三縷胡須和蒼白頭髮吹得散亂,一副蕭瑟之景。
瞧見此人,我們莫不驚訝萬分——到底這些人對那洞庭湖真龍懷揣著什麽樣的心思,竟然連龍虎山上那望月真人,都給請下了山來?
望月真人何許人也,茅山李道子故後,除卻天山神池宮和東海蓬萊這般傳說中的修行聖地,可堪稱為製符大宗師之名者,便只有這個眼有雙瞳的老道人,國寶級一般的人物,江湖上對於他的尊重,更甚於他那個列入天下正道十大高手的師兄善揚真人。
當然,這個也可以理解,現在畢竟是和諧社會,知識改變命運,科技是第一生產力,武力只能夠鎮場,畢竟沒有人指望請得動善揚真人來當打手,反而是望月真人,我便瞧見好多同僚以擁有這老東西的符籙而自豪。
畢竟倘若真正到了危機時刻,一張符籙,或可救命。
慈元閣作為一個經營類的團體,除了為普通人提供時運與流年剖析、吉祥物製作以及其他尋常服務,還會為修行者提供稱手的玩意、互通有無以及其他販賣活動,每年四月和十月都會進行一次業內拍賣,涉及的生意頗多,跟望月真人這種頂級符籙生產商,自然也算得上熟識,所以望月真人這般一喊,安坐在艙內的慈元閣閣主便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出艙,在眾人簇擁之下站在船舷側邊來。
他朝著下方的望月真人拱手問好,說自前年無錫交易會一別,已有兩載余,多日不見,真人一向可好啊?
慈元閣閣主言語間頗為親熱,好似老友相見,望月真人倒也沒有太多言語,只是抬頭說道:“鴻謹,我還不錯,不過現在有些難處,還請你一定相幫才是。”慈元閣閣主笑容滿面,說但有所求,盡請說來一聽。
那望月真人咳了咳,說我這小船顛簸,晃來晃去的有些暈船了,能不能借你的大船歇息一下,安養至天明?慈元閣閣主“呃”了一聲,刻意停頓幾秒鍾之後,方才說好,還想跟真人一述離別之情,就是怕真人行路匆匆,才不敢打擾,既然如此,且上來便是,我這裡有上好的西湖龍井,就是園子裡那幾株茶樹采下來的,我們不妨一起在這黑夜即將落幕之際,小酌觀日。
按理說慈元閣閣主這般應對,也算是八面玲瓏,如了望月真人的意,然而這老道士卻並不知足,回身指了一指身邊的幾位門下弟子,說我這艘小船上有十三名乘員,除了臨時雇的船夫,包括我在內,共有八名龍虎山道人,想一並上傳而來,歇歇腳,不知道鴻謹你可準得?
望月真人步步相逼,慈元閣閣主雖然開門做生意,八面招財,卻不是個軟蛋,皺著眉頭思考一番,這才拱手說道:“若擱在平日裡,真人所言,莫不是該應允的,不過我們此次出湖,在於祭奠告禮,刀兵皆不敢加,我看真人船上的諸位天師身上都有靈氣韻動,法器加身,唯恐驚擾了先靈,所以有些彷徨。不過倘若諸位願將身上的東西卸在船上,我便沒有什麽顧慮,在艙中擺上一桌湖鮮,款待諸位。”
他這話說得也清楚明白,上船可以,不過都得將手裡面的活計卸下來,不然這茫茫大湖中,你們殺人奪船,我找誰說理去?望月真人聽到慈元閣閣主的這話語,臉色數變,不悅地假笑了起來:“看來鴻謹你是不歡迎我們啊,既然如此,那我們便不討沒趣了,
自己離開吧……”他說完,袖子一甩,人便返回了艙中,慈元閣閣主不以為杵,滿面微笑地拱手相送,遙送這艘小船離開。
龍虎山諸人與我們錯肩而過,朝著蘆葦蕩的深處行去,過了這一片,是一個只有幾十步的湖中山丘,上了那兒,依船上這幾人的手段,未必會怕那湖中的水怪。
然而計劃是好的,但總也趕不上變化,我們目送著龍虎山一行人從尋龍號身旁滑過,沒出二十來米,便聽到右邊的蘆葦蕩中傳來一陣植株折斷的聲響,感覺到一股氣息朝著那小船,侵襲而去。
幾乎都不用我們示警,龍虎山之人便已經反應過來,幾人站在船上,絞動強弩,嗖嗖的控弦之聲便傳入我們的耳中。
那弩箭的箭頭之上塗得有朱砂紅磷,從密封箱中取出來,一旦射出,立刻化作一團烈火,入水都沒有立即熄滅,將整個水底照得通透,便瞧見是一條長約三丈的碩長黑影,頭上一點閃爍,身子一攪,將整個湖底弄得渾濁,立刻又是一片黑暗。
龍虎山諸人在小艇兩側全神戒備,執銳以待,那個矮胖道人羅鼎全一身黑色水靠,手上兩把分水刺,直接便跳入湖底,在下面照應著。然而那黑影一閃即逝,竟不見了影蹤。那邊船上四處查探,又是點燈,又是祭神,忙得不亦樂乎,我們這邊也有些緊張,幾個掌櫃在船頭船尾呼喝著,然後左右還下了四根重錨,穩定住船身,不讓那東西有可乘之機。
羅鼎全翻身回來,沒有什麽發現,而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我感覺眼角一跳,扭頭朝著船後看去,只見龍虎山等人所乘坐的小船突然間遭受重擊,猛然朝著左邊側翻而去。
好一個畜牲,竟然這般厲害,知道那些人在船上,傷不得一個,便索性將其乘坐的船隻掀翻,都做了落湯雞,自可以一個一個地侍弄。
帶船進湖,未思勝,先慮敗,考慮不周全,即便是龍虎山群雄濟濟,也不過是這般下場,這也正是我們要依附慈元閣一同前往的緣由。湖中那黑影偷襲成功,將船給弄翻,許多人都跌入冰冷的湖水中,凍得直發抖,奮力掙扎。
獵物一入水,那黑影便開始不慌不忙地享受起盛宴來,碰到軟柿子便一口咬死,碰到硬茬就略過不計,如此翻江倒海一番,那龍虎山雇傭來劃船的漁夫便盡數給咬死,隻留下那八個龍虎山道人,翻身攀上了正在逐漸往下沉去的船身。
我瞧見羅金龍那個小子也跟著攀上船面,不由得暗暗罵了一聲娘,這湖底水怪倒是個欺軟怕硬的孬貨,盡知道欺負些沒有反抗力的無辜漁夫,倘若它將羅金龍整個小子給咬死去,我們豈不是省了許多力氣?
慈元閣閣主坐在船尾,將這一切瞧得清楚,眉頭皺成了“川”字,凝神想了好一會兒,右手一揮,吩咐手下道:“救人!”
江湖人自有江湖的道理,雖然眾人並不見得喜歡龍虎山,不過見死不救,下井投石這種事情,但凡有點兒節操的修行者都不會做的,因為我們除了要面對實質上的敵我,還會遇到心中那頭惡魔。
佛陀問,何能降伏心猿?此番倘若袖手旁觀,像慈元閣閣主這般有志在修行道路上行走更遠的人物,必然會心有掛礙,有愧疚感,而等到他衝擊更高境界的時候,這心魔便會紛呈而來,還不如雪中送炭,將他們給救起來。
大掌櫃一發話,旁邊的田掌櫃立刻朝著那邊高聲喊道:“諸位且莫心慌,我們這就來救人!”
慈元閣麾下眾人也算是訓練有素,船尾立刻湧出八個壯漢,手上拿著嬰兒手臂般粗細的繩索,朝著二十多米遠的那木船射去。
這些繩索的頂端都有鐵質箭頭,扔過去之後,結結實實地扎在了對面的船身之上,這邊的漢子將其絞在磐台石座中,一用力,繩索倏然繃直,竟然在雙方之間搭出了八道間隔半米的繩橋來。這繩橋便算是危急時刻的一線生機,剛剛攀上側翻木船的那些龍虎山眾道人也沒有多作客氣,直接衝上了繩道。
諸位莫道這修行者個個都是飛簷走壁的角色,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走這繩索,差一點的角色還不如一個訓練有素的雜技演員,所以這繃直的索道之上,能夠飛奔而來的只有四個,分別是望月真人、殷鼎將、羅鼎全和羅金龍。
至於其余四人,則匆匆走了幾米,人便一歪,失去了平衡跌下來,雙手抱著那繩索,倒吊著爬來。
幾人走,幾人爬,有快也有慢,好在總共有八根索道,倒也沒有爭搶的場面出現。
兩船相隔並不算遠,繩索相連,修為最是高強的望月真人腳尖輕點,人便呼掠而至,他雙腳一落船舷,並不停歇,而是回轉身子,從旁邊一壯漢手上奪過一根繩索,奮力往這兒一拔,那繩索末端,釘在木船上面的鐵質箭頭立刻松動,接著吊墜在繩索之上的那個人給望月真人輕輕一拉,四兩撥千斤一般的手法,直接給拽到了船上來。
此法有效,不過需要極大的臂力和技巧,旁人做不得,望月真人的目光巡視一圈,終於落在了一腳踏空、失去平衡感的羅金龍身上,準備再次如法炮製,將這個小子給拽上大船上來。
然而當他的雙手抓在了羅金龍依附的那根繩索之時,渾濁的湖面上突然又是一陣攪動,接著一條渾身赤紅的長蟲從湖水中躥起,朝著懸空的羅金龍倏然咬去。
啊,是那頭作惡的湖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