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好兆頭。陸憶風不想讓極限賽組織者因為惱火而把江琳琳作為唯一清理的目標。他要把江琳琳從他們的怒火中拯救出來。
可是,她怎麽惹惱了他們?換了他,陸憶風覺得,自己只會做得有過之而無不及。
對於那些絞盡腦汁把殺死他們當樂事之人,他多想撕破他們自鳴得意的假面具,讓他們也知道在這種無法而又殘忍的殺人手段面前,玩家們很脆弱,而他們也同樣不堪一擊。
你們知道我有多恨你們嗎?陸憶風暗想,你們這些挖空心思設計這個遊戲,然後把玩家們困在這裡的家夥?
陸憶風眼睛直視著海文斯比的眼睛,但他似乎有意避開他,在整個訓練期間,他一直如此。
他回想起他當時怎樣‘邀請’他跳舞,怎樣興致勃勃地給他看他表上的夜鶯。可在這裡,他的友好舉止已經無處展示。然而在眼神交互的那一刹那——
怎麽可能呢?陸憶風想,自己只是一個受困於這個世界已經危如累卵的玩家,而他是賽組委主席。如此權重位高、如此遙不可及、如此安全無憂……
他的表情一直都如此地平穩。他只是無言俯視場上的訓練玩家。他那溫暖又充滿慈悲的眼神——就好像——
就好像看著在精致籠子裡遊戲著的小白老鼠群一般。
這一刹那間,陸憶風感到一股令人恐懼的戰栗感貫穿他全身。
海文斯比的那種眼神、那種平穩度。那不是體恤或共情的情感所露出的表情。他與他們並不站在同等的立場。他那是由遙遠的高處給予他的——造物神的表情……
那是有著和巴澤爾同樣眼神的表情。他想起之前在與巴澤爾接觸時,那種超乎常人的壓迫力。
再加上他們平常那種態度。雖然身為擁有遊戲最高權限卻從不曾發出過命令,隻將所有事情交給其它玩家,自己則在一旁注視。
如果那不是因為信任自己部下——而是因為知道一般玩家不可能得知的情報而對自己的自製呢?
不為死亡遊戲規則所束縛的存在。但又不是NPC。只是程序的話,不可能表現出那種充滿慈悲的表情。
既不是NPC也不是一般玩家,剩下來的可能性就只有一個。但要怎麽做才能確認這種可能性呢。目前沒有……任何辦法。
不對,應該有。有一個只有在這一刻、在這個地方才有機會辦到的方法。他看向訓練場上一水兒擺放整齊的槍支。
“一條縫。”韋莉絲混亂的言語這一刻在陸憶風腦中清晰起來。對,沒錯,防暴磁網有一條縫的破綻。
他盯著海文斯比的角色信息,很快解析出他的“HP條”,也就是生命值。維持在近乎完美的狀態,顯示為綠色。
死亡次數記錄為不可見的角色,常常有著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壓倒性防禦或戰力。不過這顆馬格南子彈...
陸憶風走到狙擊步槍的訓練站前,緩緩地端起一把AWM,它很沉,很好。他能以極微小的動作緩緩地將右腳往後移。
跟著腰稍微向後一縮,身子一弓,視線沒入六倍鏡中,歸零點放低,做出子彈出膛前的準備姿勢。
海文斯比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他那平穩視線只看向他的餐桌和其他人而已。
如果預測不正確,那麽他將被打為‘犯罪者’,然後得接受毫不容情的製裁。那個時候……就對不起了……
但這時候陸憶風的右手食指已經扣下扳機。
他與海文斯比的距離大概有十米,子彈以60度角極速破空,一瞬間便跑過這段距離,向著他的胸膛奔去。
他沒有瞄準頭部,而海文斯比是生命值是滿狀態,所以不會傷害到他的性命。
不過,如果真如陸憶風所料——
海文斯比居然注意到拖曳著尖銳的殺意、由左側進逼的子彈,瞪大了眼睛露出驚愕表情,整個過程全然不到0.5秒。
就在子彈快射進他胸膛時——準確來說的確是完全命中,但碰上了一道肉眼見不到的牆壁。強烈的截斷,紫色閃光炸裂,陸憶風和他之間出現了一堵由同樣是紫色——也就是系統顏色所顯示的訊息。
“Immortality。”——“不死存在”。對有系統限制存在的玩家來說,這是絕不可能擁有的屬性。
此外,這種驚人的反應速度不可能是任何玩家可以做出的反應。不,任何人也不可能。
海文斯比平靜的嘴角上揚,安全牆消失的瞬間,陸憶風身上立刻承受了超越常理的衝擊力。衝擊震碎了看台和訓練場唯一的分隔屏障,緊接著是無數的玻璃碎片向陸憶風打來。
他用雙臂掩面擋住爆裂的碎片氣流,尖銳的碎渣不斷的插入他的手臂和身體,這種誇張的戰鬥方式,開玩笑的吧?
似乎有無數隻冰冷的手指,撫摸過他的胸膛深處。他勉強的把痛苦感趕出自己腦袋,把精神集中在抵擋海文斯比那藏著凶猛威力的攻擊上。
海文斯比就這麽直接跳下六米高的看台,來到了訓練場上。陸憶風果決的飛奔起來,他的目標很明確,直接抓起一把M416,抬槍、瞄準、扳機。
結果很不可思議的,就在子彈即將出膛的那一瞬間,一陣劇烈的痛苦忽然襲來,他嘶啞一聲驀地跪倒在地,痛苦的抽動著。
海文斯比將系統喚出,將可見的疼痛感體驗的系統滑條從六級滑動到三級對應區。他搖搖頭,走到行動已經癱瘓陸憶風身邊,憑空喚出一把長劍……
如果以生存為最優先考慮的話,完全不離開屬於安全范圍的玩家區,耐心等待有人能夠將死亡遊戲解除,才是最聰明的辦法。
但是陸憶風卻不采取這種方法,每天都在做著微不足道的反抗和謀劃,不斷以死亡的危險來換取那一點點可能,這究竟是已經中了這個虛擬遊戲的毒,還是——被迫如此?
陸憶風覺得,想靠他的力量來解救整個世界,根本就是個不太現實呢,雖然一切已經不太現實了,而且這麽說還有點太過於自傲了。
想到這裡他嘴角不禁揚起了一絲自嘲的微笑。
這一瞬間——就在這個生死一瞬的戰鬥中,陸憶風體驗到過去從未有過的體感。失去控制了嗎?無力感,還很模糊...
“結束了嗎?”
“嗯,結束了。”
這個共同思緒的對話結束之後,他和虛擬世界的“鏈接”似乎也就中斷了。忽然間強烈疲勞感朝他襲來,這讓他承受不住而跪到地板上。
他進入了一種“空我”的狀態,他身處在一片只有白光的空間中,沒有聲音,看不見任何其他東西。
周圍只有他與江琳琳——是她嗎?不知道,應該吧,總之是一個人。他們背對背坐了下來,但兩個人似乎都無法動彈。
他本以為在這個世界中,能夠靠自己的力量救出他們,可他,明明是這麽的無力。
“很有意思的遊戲,對吧?”
那個人以金屬板一般冰冷的語氣在問他。這聲音顯然不是江琳琳,也不是他認識的任何人。而且陸憶風也沒有回答他這句話的理由。
“要逃跑嗎?”他繼續問。
“不是的,我認識到了現實。”
“這裡就是現實。”他說。
“你說是就是吧。”
“要屈服嗎,屈服於系統的力量。”
“這沒辦法的吧?我是玩家,而那海文斯比是遊戲管理員。”
“這句話看配不上你所做的這些事啊,讓我知道玩家的意志的力量可以超越系統。”
“不是這樣的。”陸憶風說。
“讓我領悟到未來的可能性,這是我們的世界。”
聽到這句話,陸憶風心裡一凜,這個聲音好像忽然真實了起來,是不是在哪聽過——
“你是...”
那個與他背靠著的人站起身來,走到他身前,面容不是海文斯比,而是身為“血腥收獲”開發者本來的面貌。
身穿白色襯衫打著領帶,披著一件白色長袍。在他那柔弱、尖瘦的臉上,只有那雙帶著金屬質感的眼睛給人相同的感覺。
而那雙眼睛現在則是充滿著溫和的眼神,眺望逐漸投映出來若即若離的凱匹諾大陸的每一個玩家區,他的全身也跟陸憶風現在一樣呈現半透明狀態。
是克茲利夫。在二十四屆絕地極限賽上,他以GM的身份曾出現過一次,就和巴澤爾每一屆宣讀開幕致辭一樣。
陸憶風在史密斯的錄像帶上見過他,不過此後他銷聲匿跡。再也沒有玩家見過他。
原來他更換了另一個角色,潛藏在玩家的隊伍中。海文斯比就是克茲利夫。
“這個世界由我和巴澤爾共同創造,但他一直以外都有些偏執,以他個人的目的篡奪了我們的一切。”
“噢,真有意思,你想怎麽樣呢?遊戲?世界?也單純只是數字的增減而已吧?陸憶風說。
“你應該知道不只是那樣而已。”他說。
“那究竟是怎麽回事?”陸憶風問。
“應該說是……象征性的表現吧。”克茲利夫的聲音相當平靜。
他繼續說,“現在,設置在ARG總公司地下五樓的血腥收獲大型主機,正用上所有內存進行我的檔案完全刪除的工作。再過十分鍾左右我就會完全消滅了。”
“這是什麽意思...”
“我只是借用了這個叫作海文斯比的角色身體登陸了這個遊戲,我本人的帳號已經被限制登陸這個遊戲。”
“這事情可不太有趣,你身為開發者之一,居然會被限制登陸這個遊戲?”陸憶風感到很詫異。
克茲利夫的表情沒有任何改變,他將雙手插進口袋,然後開口說道,“所以得看你怎麽做了。
“生命不是這麽簡單就能複原的東西。玩家們的意識再也回不來了。死者注定會消失, 這個道理不論在哪個世界都一樣。至於你的話——是因為我最後還想跟你說點話,才會特別創造出這些時間。”
“因為在你身上,我看到了希望。”
很不可思議,陸憶風覺得,但取而代之的是產生了更多疑問。恐怕全部玩家,不對,應該說是知道這次事件的所有玩家,應該都有這個最基本的疑問。
他感到克茲利夫稍微苦笑了一下。沉默了一陣子之後,他又開口說道:
“為什麽嗎——我也已經忘了很久了。究竟是為了什麽呢?當我們知道完全潛行的遊戲系統的開發之後——不,應該說是從更早之前開始,我們就是為了創造出那個世界,那個超越現實世界所有框架與法規的世界而活。然後他在最後一刻,見到了能夠超越我所創造出來的世界法則的東西…
“系統登錄 ID:克茲利夫。”
“系統指令,管理員權限變更:陸憶風。”
“我所能夠賦予你的權限可以讓你不再受到系統影響;也就是現在他們無法隨意操控你的“生死”。至於一些其他的特殊權限,你先站起來吧,陸憶風。”
“站起來——”
那道聲音像雷鳴般響起,接著又像閃電般貫穿陸憶風的大腦。原本已經逐漸遠去的感覺瞬間像重新聯機般全回來了。他立刻用力睜開雙眼。
陸憶風的喉嚨深處發出沙啞的聲音。他咬緊牙根,將右手撐在地面上並且立起手肘。
當他準備撐起身體時,發現海文斯比一臉微笑的站在他面前,好像他十分滿意眼前發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