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中茶水的熱氣早已散發到冰冷的空氣中,可陸憶風雙手仍緊緊地握著茶壺。他的肌肉因為冷而繃得緊緊的。
此時如果有一群野狗來襲擊,他肯定來不及爬到樹上,就會遭到野狗的撕咬。
他覺得自己應該站起來,活動一下僵硬的四肢,可他卻坐著,像頑石一樣一動不動。
此時天已經蒙蒙亮了,周圍的樹叢已隱隱顯露出輪廓。他不能和太陽搏鬥,只能看著它一點點地把他拖入白晝,而即將到來的這一天是幾個月來他一直所期待的。
絕地求生結束,在現實世界待了將近十天后,他再次登入了血腥收獲。
中午,記者、攝影師,還有他的原班陪護艾菲就會湧入他在勝利者村的家中,他們現在應該已經從北境市區出發了。
他不知道艾菲是否還戴著她那愚蠢的粉色假發,抑或她為這次勝利巡演特意弄點什麽別的怪顏色,就不得而知了。總之在絕地求生結束後,她離開了夾縫地帶,在北境市區從事了更“體面”的工作。
即將到來的還有他們的隨行人員,在漫長的列車旅途中,有一個團隊專門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當然也少不了化妝師,他們給陸憶風裝點形象,好讓他在公開場合亮相時鮮明照人。
他的設計師也是老朋友卡爾文也在此行人員之列。在上屆絕地求生開幕式上,他為陸憶風設計了漂亮的服裝,使他在比賽一開始就成了引人注目的焦點人物。
勝利旅行在即,自稱“總統”的遊戲GM巴澤爾故意將這次勝利者的環遊旅行安排在下一屆收獲節之前;而不是像往屆一樣讓選手自行安排,使恐懼時時懸在陸憶風的心頭,揮之不去。
然而其他十八個區域的玩家,因為能見到勝利者,都會為此慶祝一番。
而本屆,陸憶風是這場戲的主角之一,他說走就走的旅行也變成了繁瑣審慎的“巡演”。他要在攝像機前,一個玩家區接一個區地走下去。
去站在歡呼的玩家面前,去面對那些在絕地求生中讚歎他們的人,因為他們行為而興奮的人——盡管很多人內心對他厭惡,因為他們認為勝利不該屬於他;當然,巴澤爾和遊戲管理員眼睛也會注視著他的表現。
太陽仍固執地升了起來,陸憶風也強迫自己站起來。遊戲角色長時間沒有活動,渾身的關節都在反抗,左腿已經麻木了,他不得不來回走一走,使它恢復知覺。
他早上上線後,已在樹林中待了三個小時,可沒心思打獵或做些什麽,所以還是兩手空空。
對營地的夥伴來說,雖然新鮮的野味更好吃,可實際上已經無所謂,他們可以在商城或集市上直接買到鮮肉和其他精美的食物。
可高志鵬卻依舊要選擇打獵過日子,現在事情少了,他還在煤窯上了份工,他得幫他一把。陸憶風順著他已經下好的套往前走,這得也得用個把來小時嘞。
以前在冒險者學院上學時,他和高志鵬下午總有些時間查看下好的套,把捕獲的獵物收好,然後到集市上去賣。
可現在高志鵬去礦上的煤窯乾活了,而他反正最近也閑著也沒事乾,就攬上了這個活。
這會兒高志鵬肯定正在井下熬點呢,活很累,但報酬特別高。他得先坐上顛得讓人想吐的罐車,下到深不見底的井下,然後在掌子面上挖煤。
陸憶風知道在井下是什麽感覺。狹窄幽閉的巷道、汙濁的空氣、四下裡一片漆黑,可真夠人受的。
他只有在林子裡時才能真正地快活起來,這裡有新鮮的空氣、明媚的陽光,汩汩流淌的清澈溪水。
他真不知道高志鵬是怎麽忍受井下的一切的。哦……當然,他不得不忍受這一切,因為他要供給自己和高靜,還要接濟兵團。
在陸憶風不在線的這段日子,他一個人打獵,一個人交易,一個人承擔所有;可陸憶風現在有足夠的金幣能讓所有人得到好的遊戲體驗,可他一個金幣子兒都不要。想給他帶點什麽都難。
說實話,要是高志鵬在絕地求生勝出,他也不一樣一直在打理這些嗎?照顧高靜和兵團嗎。
陸憶風對他說,收下獵物等於幫他一個忙,一天到晚閑著沒事,會發瘋的。
可即使如此,只要他有時間,就決不收陸憶風打的獵物。不過還好,他一天在礦上乾六個小時,一起打獵的日子總不算太難得。
這次下的套逮到了不少獵物——八隻兔子、兩隻松鼠,還有一隻河狸鑽到高志鵬獨門編制的那種套裡。
他也是這方面的高手,他自學了一種打好套的繩子拴在彎彎的小樹枝上,逮到獵物時樹枝就會彈起來,別的食肉動物也抓不到;還能防止喪屍偷襲。
陸憶風把幾根原木搭在小巧的捕獸夾子上,來作為偽裝;但他編的魚筐,只要魚鑽進去就很難逃脫。
陸憶風一邊收獵物一邊想,他永遠都沒有高志鵬那種直覺,他不僅身強力壯,而且還很敏銳,總能很好地判斷獵物要從哪兒經過。
這不僅僅是經驗的問題,而是一種天賦,正如江琳琳可以在漆黑的夜晚一箭射中獵物一樣。
當陸憶風往夾縫地帶的隔離網走去時,天還大亮著。像往常那樣,他先靜靜地聽了一會兒,沒有聽到電流通過鐵絲網時低沉的嗡嗡聲。
雖然照理說隔離網應該是一直通電的,可他幾乎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他從底下的缺口爬過去,站到了邊界牧場上,這兒離他原來的營地很近。
這所營地仍為他保留著,因為這是他擁有“建造產權”的住所。如果陸憶風注銷帳號,參與過營地建造的玩家都還可以回到這裡。
可現在他們都快樂地生活在勝利者村的新房子裡,而陸憶風是唯一還在使用這座矮小的兩層營地的人。
他現在要進去換一下衣服,裡面還保留著他的存檔點和他置留的衣櫃。脫掉的舊皮風衣和柔軟的舊靴子,換上窄肩的細紡羊毛大衣和昂貴的機制皮鞋——他們覺得這身裝扮現在更適合他的身份。
時候已經不早了,他還是想在廚房裡坐上幾分鍾。熔爐搬走了,壁爐裡已沒有柴了,桌布也撤掉了,一切顯得那麽頹敗,過去的時光已經流逝。
過去他們的日子很窮,但很有意義,這點他和高志鵬想得一樣。然而在這張緊密編織的虛擬生活的網裡,他更清楚自己的位置。他真希望能回到收獲節之前,那時是多麽的安全自在。
而現在他雖然富有、出名,卻惹來了血腥收獲管理無比的嫉恨。
這時後門傳來小狗淒哀的叫聲,吸引了他的注意。陸憶風打開門,原來是毛茸茸的可樂。
它幾乎和陸憶風一樣不喜歡新家,總是趁勝利者村的營地裡沒人時溜出來。
他們並不喜歡彼此,可現在卻有了新的共同點。陸憶風讓它進來,喂了它一塊河狸肉,甚至還在它兩耳間撫摸了一下。
“你很醜,知道嗎,啊?”陸憶風問道。
可樂拱拱他的手,要陸憶風再撫摸它,可現在他得走了。
“走吧,夥計。”
陸憶風引導他出門,用一隻手抓住裝獵物的袋子,走到街上。可樂沒跟幾步一下就哧溜走了,消失在灌木叢中。
鞋子踩在坑窪路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這鞋夾腳趾,很不舒服。
陸憶風穿過幾道巷子,繞過幾家的後院,很快來到馬奇家。他的父親安德賽市長正在辦公桌前處理數據文件之類的東西。
馬奇正在洗衣服,她透過窗戶看到了陸憶風,就在圍裙上擦乾手,到門口來迎著他。
她看到想要的獵物咧開嘴笑了,提著河狸的尾巴,掂了掂分量,說:“這能燉一鍋香噴噴的肉湯了。”她和她父親不同,她對他們誰打的獵物從不計較。
“皮也不賴哦。”陸憶風說。和馬奇待在一起很開心,她和他們一樣,總是對獵物大加讚賞。她給陸憶風倒了一杯香草茶,他用冰冷的手抓住溫暖的杯子,內心充滿感謝。
“你知道嗎,我想這次旅行回來,等你放學沒事,我可以隔三差五地帶你出去玩玩,還可以教教你打獵。”陸憶風說。
馬奇點點頭:“那敢情好,我爸爸一直想找個合適他又放心的探險者帶我出去,可你只有星期天才有時間,我覺得你更願意把這點時間留出來,和你的朋友們待在一起。”
陸憶風有些難為情。當然了,這樣挺傻的。沒幾個人比馬奇更了解他了,她也清楚他和江琳琳之間的關系。
絕地求生之後,她敢肯定很多玩家都認為他和江琳琳早晚會結合——比如,一場虛擬世界的盛宴?就算陸憶風從沒這麽想過。
可這是在絕地求生之前的事,是江琳琳宣稱她瘋狂地愛上他之前的事,“明星戀人”成為他們在絕地競技場生存下去的關鍵策略,只不過江琳琳沒把它當成策略。
陸憶風不知道這對她意味著什麽,可他清楚這一切對她來說是一種痛苦。一想到馬上要開始的勝利旅行,他和江琳琳不得不再次扮演情侶,他的胸口就有一種壓迫感。
陸憶風匆匆喝下依然很燙的茶水,把杯子往桌上一推,對馬奇說:“我得走了,穿漂亮點,好上鏡。”
馬奇擁抱了他,並說:“謝謝你送來的獵物。”
在返回勝利者村的路上要經過霍伯黑市,陸憶風以前在這裡賣過不少東西。
幾年前這裡是儲煤的倉庫,後來廢棄不用,就成為人們從事非法貿易的地方,長期以來就是公開的黑市。
高志鵬對他說過,那個在黑市賣湯的女人格雷西在絕地求生期間曾召集大夥讚助他和江琳琳。照理說,陸憶風是在黑市裡混的人,讚助他的理應都是黑市的人,但後來許多玩家聽說後也加入進來。
他不清楚他們到底弄到了多少錢,但投入絕地競技場的任何禮物都價值不菲,它和選手在競技場的生死息息相關。
陸憶風手提著空空如也的獵物袋子,沒什麽可拿來交易的,可褲兜裡卻揣著沉甸甸的金幣,所以當他打開黑市前門時,有種奇怪的感覺。
他盡量多走幾個攤位,多買些東西,他買了咖啡、能量飲料、蛋糕、雞蛋、鹿肉。
後來,又想起來從一個叫瑞珀的獨臂女人那裡買了三瓶白酒。不知道她為什麽要把角色整成獨臂這個造型,她隻說她在現實裡遇到了礦難,可她還挺聰明,找到了謀生的出路。
這酒是給史密斯而不是給其他人買的。史密斯是他和江琳琳在絕地求生競賽中的指導老師,性情粗暴乖戾,大部分時間都是醉醺醺的。
可不管怎樣他還是盡到了自己的職責。這次不同以往,因為在大賽歷史上,絕地求生首次被迫改變遊戲規則。
所以,不管史密斯是何許人,陸憶風覺得自己都欠了他的人情。哪怕回到現實,只要在虛擬世界多待一天,這份人情就長一天。
幾周前,他去買酒沒買到,發生了酒精脫癮反應,出現可怕的幻覺,渾身顫抖、大喊大叫。很難想象他在現實世界是怎樣的生活。
高靜嚇得要命,說實話,陸憶風看到他那樣也並不開心。從那時起,他就開始存些白酒,以防他哪天斷了頓。
麥克雷是勝利者村治安警的頭,他看到陸憶風買酒不禁眉頭緊蹙。他是個上了點年紀的玩家,一縷花白的頭髮從他紅臉膛右邊掠過。
“小哥,這東西對你來說勁太大。”他自然清楚這點,除了史密斯,麥克雷是他見過喝酒最凶的人。
“哦,高靜用這個配藥的。”陸憶風漫不經心地答道。
“噢,這東西可比什麽都厲害。”他說著,把一枚硬幣拍在案子上。
陸憶風又走到格雷西的攤子,身子一縱,坐到了她的櫃台上,要了份湯,那湯好像是用葫蘆和豆子一起煮的。
他喝湯時,一個叫76號的NPC治安警也走過來,買了一碗。在所有的NPC治安警裡,他是陸憶風最喜歡的一個。
他不耍威風,還愛開個玩笑,二十多歲,可看上去比陸憶風大不了多少。他笑眯眯的臉,毛糙的頭髮使他看上去像個大孩子。
“你不是要坐火車走了嗎?”他問陸憶風。
“他們中午來接我。”陸憶風答道。
“你不覺得自己該打扮得更靈光點嗎?”76號壓低聲音對他說。
盡管陸憶風此時心緒不佳,可他的調侃還是讓他忍不住笑了。
“你也許該穿回那件風衣?少了那個你那個風字,就像失去了靈魂?”他撫弄著陸憶風的毛衣說道。他一下把76號的手推開。
“別擔心,等他們把我打扮好了,你還是會認不出我來的。”陸憶風說。
“那可真好,”他說,“陸憶風,咱們也得打扮好點,好給咱們夾縫地帶爭爭光,恩?”他衝著格雷西的那邊搖著頭,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然後找他的朋友去了。
“把湯碗給我拿回來。”格雷西衝著他喊道,她臉上掛著笑,所以聲音顯得並不很嚴厲。
“有人會去送你嗎?”她問陸憶風。
“恩,應該還蠻多的。”他說。
“還以為你們攤上這麽大的事情,朋友都要跑光了呢。”她狡黠地說道。陸憶風一時愣著她,沒反應過來。
在訪談結束之後,血腥收獲的遊戲GM給全服所有玩家發了一封通告郵件,炮製出第三十五屆絕地求生的勝出選手有使用非法軟件進行比賽的嫌疑;
其他玩家在他們巡演結束前的調查期間,不得與他們產生任何交互行為,否則就可能受到懲罰。
這時陸憶風扭頭看到高志鵬、高靜和其他幾個兵團的人在等著他。如此,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呢?隻好順其自然吧。
“我真希望這一切早點結束。”陸憶風輕聲說。
“這我知道,”格雷西說,“可這過場也得走才能盼到它結束啊,最好別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