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妡被領到正殿後,先不動聲色瞟了瞟一旁負手站立的關漌。
見他面上一副冷眼旁觀的淡然模樣,心裡不由得又是一氣。
她暗自撰緊了衣袖。
眼下,是生是死,就全掌握在自己手裡了。
“王上洞察秋毫,民女不敢隱瞞。”元妡怯怯跪下道,“今日相求昱王前來古寺,實是為償心中癡願。”
她說著,從懷中抽出一方絲帕,作勢揩著眼淚。
“民女幼年讀昱王之文,平遠清雋,意境深長,讓人捧卷不釋,心向往之。待及笄,感其風致才情,漸生愛慕……但自知乃卑賤之人,不敢有所期盼,唯求向君明言,此生無憾。因此相邀昱王古寺一述,當其面削發為尼,以表心志…不曾想,竟以一己之私累及昱王,民女真是羞愧難當,悔之不及啊……”元妡說到激動處不禁哽咽起來。
隨即又惱怒道:“民女深知己身罪孽,理該承擔一切重罰,可適才這位大人卻說出民女是與他人勾結意圖謀害昱王這番話,叫民女如何忍受?難道在天家皇室,真心真情就變的可以被如此玷汙了嗎?”
高坐於上的關煒微眯了眼,猜疑詢問道:“漌兒,依你之見,她的話有幾分可信?”
“一介弱女流,想來也不敢在皇叔面前——”
關漌頓了頓,冷峻的眉目逼視著元妡,重重咬字道:“信口胡謅,賣弄乖俏。”
“也罷。”
關煒有些不悅地擺了擺手,吩咐左右道:“先帶下去,以後不準她再靠近昱王。”
元妡剛被侍衛們生拉硬拽至閣外,就看見神色已緩和過來的殷王又匆匆走入堂內,目露凶光,“皇叔,今日之事知情者甚多,為保我天家顏面不容侵犯,您應該下令徹查,不放過任何一位奸詐宵小之徒。”
“理應徹查!不光是宵小之徒,所有涉事人員應當一個不漏。”方明源底氣十足,飛快地補充道。
“好了。”關煒含笑看著劍拔弩張的二人,溫言安慰道,“你們二位今日可是千慮一失了。”
他說著,悄然指了指跪在外階廊下的一眾凶徒。
“有心懷叵測的好事之徒意欲挑撥離間,嫌隙我們皇族叔侄、兄弟間的感情,你們還看不明白嗎?”
“皇叔所言甚是。”關漌微抬眉眼,語氣中透露出幾分漫不經心,“為維護我皇族兄弟的和睦,為日後心無芥蒂,手足同氣,這些凶徒理應交給皇叔處置。只是還請皇叔善待他們,以示我朝仁義治國、安赦民心之風。”
“漌兒放心。”關煒頗為欣慰地笑了笑。
他心裡很清楚,關漌此舉是當面給足了他這個皇叔顏面,愈加肯定了他在皇族宗親中的地位與權威。
當然,也順勢讓他可以借著這個由頭更好地審問這些暴徒,更精準地了解事情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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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下西斜。
澄縈閣中,執政王關煒已帶著大批侍衛和那六七名暴徒率先離開。
空闊曠遠的湖上景閣愈顯靜謐。
細聽下來,只有淙淙的水聲相伴。
“昱王送給殿下的那一車氈帽還完好的留在府上嗎?”方明源含了一抹竊喜的笑,湊近關垣諷刺道,“還是今日物盡其用了?”
“七弟真是養了一隻衷心的護主犬啊!”關垣冷哼出聲,知道自己今日是吃了心急欠考慮的大虧,想著一舉將攔路者一網打盡,反倒入了他人的圈套。
他辯無可辯,“只是七弟別高興的太早,皇叔多疑,誰輸誰贏還不一定。”
關漌的唇角勾起一絲淺淡笑意,語氣誠懇又不失身份,“多謝二哥提醒,有二哥的前車之鑒,漌兒遇事必當三思而後行。”
關垣的臉色被氣得十足難看,怒揮衣袖,再顧不得寒暄客套,轉身憤憤離去。
剛走出樓閣,等候多時的嚴緒就立刻迎了上來。
“殿下。”嚴緒畢恭畢敬的傳話道,“元令使派人傳了急信來,問殿下怎麽不按原先約定的計劃來?為何動用寺內的死士去捉拿幾名無足輕重的凶徒?”
關垣長歎一口氣,想到之前乍然聽到偷闖王府又逃離至古寺的乃是昱州人士,立即認定了這一切與昱王脫不了乾系,又想到自己和元達銘定下的計策尚未實施,他倒按耐不住,先下手為強了,不禁怒火中燒。
於是派嚴緒動用寺內死士快速鎮壓,將他們活著抓來供他審問。
如若真是昱王所為,那真是上天給了他一個依法據理鏟除他的機會。
就算不是昱王所為,他也自有辦法與昱王扯上關系。
這之後,又聽到嚴緒將昱王也當作流民暴徒一並抓了來,更覺得是上天助他,可遇不可求的時機定要好好把握,這才…放松了警惕,忽略了細節。
“本王若是知道這件事有這麽多的疑點,也斷不會貿然讓死士們……唉,都怪本王太想讓他關漌從眼前消失了。”
“那主子,咱們如今該怎麽辦?”嚴緒焦急地探問道。
“你去告訴元達銘,這件事怕是已讓皇叔起了疑心,一旦他注意到了燃燈寺,遲早會發現咱們藏匿在古寺內的死士,為今之計,只有改變計劃了。”關垣搓著雙手,神色冷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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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妡仍垂頭跪於閣外廊下,江風卷起她雪色的衣衫和墨色的長發。
遠遠一望,竟也顯得清麗乖巧。
關漌微揚嘴角,忽然覺得心情好了幾分.
他緩步行去,朝仍執行關煒命令看守她的兩名侍衛沉聲道:“你們不必看著她了,本王自有辦法不讓她靠近。”
元妡在心底輕聲發笑。
你不讓我靠近,我還不想靠近呢。
那兩名侍衛先是拿不定主意般互看一眼,但因為不敢當面違抗關漌的指令,所以躊躇了一陣也就退下了。
“多謝哥哥相救。”
元妡禮貌性的福了一福,轉身就要離去。
“元妹妹。”關漌適時開口喊住了她,語氣平淡道,“可願幫哥哥一個忙?”
元妡深吸一口長氣,仍舊耐著性子,恭敬回道:“哥哥請講。”
關漌的眉梢眼角含了幾許淺笑,少了些平日的疏離清冷。
“府上近日豢養的一只花鸚染了怪疾,本王請了江湖遊醫來看,說它是五內鬱熱,需得找人來給它降降溫。”
“降溫?”元妡一臉的不明其意,為什麽找我?
“我怎麽給它降溫?”
關漌輕咳了一聲,“姑娘不是能言善辯,口齒生風嗎?”
“哈哈哈——”
一旁的方明源立刻捧著肚子笑個不停。
元妡乍然愣在當場,一時還未反應過來。
她敲了敲腦袋,仔細回想著他方才說過的話。
花鸚?花言巧語?遊醫?油嘴滑舌?說她是七寸鳥嘴,巧舌如簧?好啊!
元妡無端被人當面嘲笑了一番,雙頰早已燒得通紅,正準備找那人算帳時,才發現自己回神的太慢,那人已經走出老遠了。
元妡冷哼一聲。
這口悶氣,遲早有一天得討回來。
“你這個表情,又是在算計誰呢?”方明源斜眼瞧著元妡,冷不零丁冒了一句。
“他都走了,你還不走?”元妡翻了個白眼,口氣不善,“一條哈巴狗,除了叫,你敢咬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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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殷王府後,方明源快步追上關漌,想到之前發生的事,神情嚴肅道:“主子,剛剛明明是個大好機會,可以借關煒的手一舉除掉她,您怎麽…還心軟替她說話?”
方明源越想越後怕,不解道:“她恐怕已經看出了我們的計謀,您怎麽能留這麽一個危險的人物活著。”
關漌停下了腳步,從懷中拿出那條雪青回紋樣式的男子額帶。
“這東西怎麽到了主子手上?”
方明源頓時想起了這東西,心底更是疑惑,“對了主子,您說她怎麽就這麽巧今日帶了這東西?”
“不是巧。”
關漌垂下眼眸,神情複雜的翻看著這條熟悉的額帶,“是有人想告訴我們,不要動她。”
方明源露出幾分恍然之色,“主子說的,難道是元府的……”
“走吧。”關漌收回了額帶,不再停留。
“還有啊主子,今日可真是險,如若那紫衣女沒有請來關煒,咱們的處境可就危險了。”方明源喃喃道,轉而自得一笑,“好在,那關煒現在需要主子替他對付殷王,所以一定不會放任主子的生死不管。”
“他關煒既有這個想法,本王何不好好利用。”關漌的眉眼中似有水紋蔓延。
“沒錯!不讓他感受下被人利用的痛苦與不甘,又怎麽對得起漠古王朝成千上萬慘遭國滅家破的百姓?怎麽對得起遠嫁而來,不得善終的蘭嫤公主?”
方明源說到此處,心中一個哆嗦,趕緊用手捂住嘴,偷偷瞟了一眼關漌的神情,心中懊惱又提起殿下的傷心事了。
“嗯…那個……”
方明源趕緊轉移了話題,“等那些昱州兄弟們將探查到的秘密告訴關煒後,我看他關垣還怎麽出陰招對付主子,在主子面前,他那點小伎倆也好意思拿出來對抗。”
“人既是你挑的,你就得負責他們的安全。”關漌目光沉沉地望向遠處。
“啊?”方明源睜大眼睛反問道。
他知道主子說的,是那些昱州的‘流民暴徒’。
落霞的柔光打在關漌玄色的衣衫之上,他的神情有些動容,“他們對於皇叔而言,是開口說了該說的話後就再無價值之人,為妨日後生事,他斷不會再留著。可他們對於我們,卻是出生入死,竭盡忠誠的好兄弟,你當然要把他們平安帶回來。”
“可…可我怎麽救他們啊?”
方明源一想到攻不可破的皇城和心狠手辣的關煒,就覺得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關漌轉頭幽幽斜了他一眼,“自己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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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皇城九宮十二殿的寧安大道上,一隊聲勢浩大,莊嚴肅穆的車輿由皇家禁衛軍沿途護衛著,徑直駛向前方宮門。
“本王再問你一遍,你們效忠的人是誰?”
馬車內執政王關煒冷眼看著跪於自己身前的昱州凶徒,口氣凌厲道。
“我們乃是大旻的子民,效忠的,自然是我朝紹仁帝。”
這凶徒正是先前發聲指控殷王罪行的人,此時垂下頭平靜回話。
關煒哧笑出聲,眸中寒氣凜人,“將你們主子想告訴給我的話, 都講給我聽。”
這凶徒緩緩抬起頭,面不改色道:“我們親眼所見,燃燈古寺中藏匿了三千重甲死士,且他們只聽從一人的命令,您猜到是誰了嗎?”
關煒的冷笑瞬間凝在嘴邊,眉頭皺起,雙手不停搓著一條金石手串。
半晌,面色凝重的吩咐身後一直侍立在後的紫衣女子,“帶下去,你知道該怎麽辦。”
那一身妍冶紫衣的玲瓏女子指揮人將那名昱州的凶徒帶下去後,有些躊躇道:“義父,我看這件事並不簡單,若說是事先就已埋伏在古寺,隻待有人闖入後迅速鎮壓,可誰會用這麽大批精銳的軍隊去對付僅僅六七位流民暴徒?”
她頓了頓,“可見事先並不知情,對於他而言也只是突發狀況。”
“你還不明白嗎?”關煒挑眉看著她,繼續摩挲著手中的金石手串。
“這件事是栽贓陷害也罷,是賊喊捉賊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人想利用這一件事提醒本王,古寺中藏匿了大批的重甲精兵,且這支兵力只聽一個人的調遣。”
關煒不由得含笑慨歎,“好一個昱王啊!”
他再次看向一旁的紫衣女子,讚許道:“這次的事你做的很好,及時的通知了本王,不然,本王恐怕要失去一個最得力的助手了。”
“夢娉的命是義父給的,此生合該為義父效力。”
紫衣女子說著拜倒在地,語氣堅決。
“好。”關煒閉上了沉重的雙眼。
未幾,又囑咐道:
“你回去吧,昱王那裡,一刻也不要離開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