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新雨之後,春筍處處破土而出,正是采摘來以飽口腹之欲的好時候。
鹹陽北阪之上,諫議大夫白澤正趁著清晨時分的些許時辰挖掘竹筍。
若非身後童子太過吵嚷,白澤本應能夠更好地享受這份農趣。
“莫要嚷了,莫要嚷了!”白澤終於受不了了,“肯定有你吃的!”
童子看著竹簍內身單影孤的幾根筍,心中不信這位先生的敷衍言語,繼續毫不留情地催促。
“先生慣會說些漂亮話來哄人,這點筍哪裡夠吃的!”
白澤被這個沒大沒小的學生氣得夠嗆,“不過只是嘗個鮮,哪有人吃到飽的?”
童子心中隻念著吃食,絲毫聽不進去,隻吵嚷不停,“先生快些著,莫要耽誤了時辰。”
就不該帶這麽個頑童來。
白澤後悔不迭,然而看著漸漸放亮的天光,心知也的確快到了府署點卯的時辰。
本想趁著辦公之前來為妻子挖點春筍嘗嘗鮮,順便享受一下野趣,卻被這個惹人厭煩的學生全給破壞了。
又挖出了一塊筍,白澤扶腰站直,將手中竹筍仍到了竹簍中。
白澤招手示意一臉意猶未盡的童子走近,伸手摘下其背後的竹簍看了看,五六隻大小不一的竹筍胡亂擺放著,勉強夠熬三人份的湯了,也算有些收獲。
心知不能再耽誤,白澤將短鋤放入簍中,又把竹簍背在了自己背上,招呼童子回城。
原路出了竹林,沒費多少功夫,兩人就找到了隨手拴在路邊的坐騎。
白澤身為諫議大夫,有資格領用一匹官府配發的坐騎,並且坐騎的檔次並不低。
之所以不擔心被人偷盜,是因為馬的價值甚至比牛還要高。
在660錢以上的偷盜就會判黥劓城旦的大昭,盜馬幾乎就是板上釘釘的死罪,而像白澤所乘,臀部印有官方標記的官馬,就更沒人敢於偷盜了。
偷來也沒地方銷贓的。
固定好竹簍之後,白澤先將童子抱上了去,這才手提韁繩翻身上馬,輕踢馬腹快步而走。
路上,童子的嘴巴仍然碎碎念個不停,不過這次所說卻與竹簍中的美味並無牽扯了。“先生也支持公子新法嗎?”
扶蘇改良昭法的消息已經經由官方渠道傳出,街頭巷尾都在議論,並將其冠以“公子新法”的稱謂,童子此時提起此事也並無突兀。
事實上,民眾的積極議論,也是大昭官方所鼓勵的。
朝廷很希望通過收集民眾對政策正常的議論,來判斷民心的意向,只要沒有誹謗與謠傳,官府是不會阻止的。
堵不如疏的道理,並非隻到了唐代才為統治階層所了解。
先生久久不答,童子十分惱怒,又鍥而不舍地再問,“先生不支持嗎?”
白澤拗不過,隻好歎氣道:“新法也好,舊法也罷,與你一小小童子有何乾呢?”
童子氣急,狠狠咬了先生手臂一口,在白澤的呼痛聲中抹了把嘴,義正言辭道:“公子有言,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怎麽說與我無關呢?”
白澤甩了甩還掛著口水的右臂,“就算是與你有關好了,可你咬我作甚?”
“先生身為諫議大夫,是該有個態度才對。”童子仍心中不忿,“小懲大誡,給先生長個記性罷了。”
白澤右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看著弟子臉上酷肖自己幼時的倔強神色,終究卻是沒舍得打下去,心中哭笑不得。
古往今來,哪有給先生懲戒的弟子?
“扶蘇公子仁厚,所推新法旨在輕刑,自然是好事,先生當然讚同。”
此言一出,方才還一臉憤慨的童子立刻就換上了討好的笑容,“先生,疼嗎?”
廢話,我咬你一口你疼嗎?
“不疼。”白澤扯著嘴做出一個笑容,放下方才挽起的右袖將牙印重新蓋住,“只是如今提出,王上未必會同意。”
“為何?是新法不好嗎?”
“新法自然是好的,而且放在長遠來看,不失為治國的一劑良方。”白澤撫摸著童子的腦袋,在他疑惑的眼神中為其繼續解惑,“只是此時卻不會被王上所喜。
“單就城旦舂縮短刑期,刑期已滿之人可獲釋放一條來說。如果推行開來,僅此一條,就會令隱官署(負責安排罪徒勞作的部門)至少短出來五萬勞力的缺額。若再算上其他幾條,這個缺額必會是一個極大的數字。
“長期來看,仍未釋放的刑徒,以及未來也會補充進來的刑徒會為了可能的減刑更為積極地勞作,或許幾年之後就有望追趕甚至超越如今的勞力。
“但這需要時間,而且時間不會太短。如今,王上即將在這一片北阪之上興建宮殿,”童子順著白澤的手指看向方才經過的竹林,聽著先生的解釋緩緩點頭,“不僅如此,刑徒的勞力要維持征戰所用,怎麽可能會允許其出現多年的空缺呢?”
童子雖然是扶蘇的死忠支持者,但也無法反駁先生的判斷。
咱大昭的王上,可從來不是以耐心而聞名海內的。
更何況當日殿上奏對,王上可是未發一言的。照理說,公子在辯論上大獲全勝,若王上有意新法,正該趁機推行才是。
此外,一向“忠君”的相邦大人,可也同樣對此未置一詞的。
這不能不讓童子為之愁眉苦臉。
童子十分憂愁,為偶像可能的失敗抓耳撓腮,“那公子為何還要選在此時推行新法?糟了,我早就說先生應當放下所謂名士架子的,這下可好,沒人給公子出主意,以至……”
童子還未說完, 就感到腦袋一沉,卻是被自家先生的大手壓住了。
白澤用手壓著弟子,笑言道:“公子身邊智謀之士何其多,哪用得著我多事?再者公子本身也是智計百出之人,怎麽會想不到這一關節,你真是杞人憂天。”
童子一聽公子早有準備,立刻轉憂為喜,“那公子必是有所謀劃的,想來不至有敗。”
“我觀公子近些年行事,往往謀定而後動,若非有極大勝機,很少會主動出擊。”
偶像被誇,童子如嚼蜜糖,甜得笑開了花,“先生眼光還是有的。”
白澤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只是公子不會敗而已,未必新法不會。”
童子先是不解其意,想透之後氣得橫眉倒數,“先生總將人心想得太壞,公子豈是那等搏虛名之人?”
臨近鹹陽,路上行人漸漸密集,白澤不願多言,隻笑笑改了話題,“春筍當如何分?”
童子心性不定,方才那點不快立刻就放下了,全副身心都被簍中的春筍引了走。
白澤看著面色變化如六月天的童子,笑容越發清淡。
非是先生總將人心看壞。
而是人心總是如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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