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陰天,光線微微泛黃。
屋外,是連延漫長的山脈,伴著朦朧中發白的霧靄,在層層疊疊之間彌散出一股子靜謐又有些寂寥的味道。
屋內,攝影機斜斜架在章紫衣對面,就見她稍稍低頭,表情有那麽點落寞。眼前是劈裡啪啦燃燒著的火堆,鮮紅的火星子飛舞著,伴隨著些許煙霧。
但也似乎也是照不亮屋內昏暗的感覺。
林浩從左下角入鏡,腳踩在鋪滿碎葉的地上,發出“沙拉沙拉”的聲響,然後背對著鏡頭,一屁股重重坐下。
一時間,屋子內又只剩下木枝在火焰裡的爆裂聲。監視器切到二號機,就見林捕頭有些意興闌珊地解下箭袋:自己本以為萬事皆在掌控之中,可這場意料之外的襲殺,讓他知道如今的一切有多麽的可笑。
和自己人打。
而且自己也不是下棋的人,只是棋子。
他有些頹廢和迷茫。
“你做什麽去了?”
章紫衣問,她臉上看不清有什麽情緒,老謀子在監視器前微微皺眉。
“...”林浩並沒有回答,只是捂著半邊臉看了她一眼,然後又是沉默著再次低下頭。
“我要問你一件事。”她又開口了。
“何事?”
“你是真是假。”
林浩抬起頭,先是愣神,然後反應過來的時候眼神裡有那麽一晃而過的慌亂,才故作不解地笑道:“什麽真假?”
“你對我是真心還是假意?”
“呵...”他發出一聲歎息般的輕笑,終究是問出來了。於是他也不知道是在勸對方還是勸自己,只是道:“你何必認真。”
“Cut!”
張一謀揮揮手,章紫衣今天狀態一直不太好,演不出那種情緒,基本上都處於面無表情的狀態,看不出那種淺淺地波動。所以他並不當面多說,只是道:“今天就到這吧,都快六點了。”
“大家收拾一下,回賓館了。”
...
早8晚5,《十面埋伏》基本上保持著這樣的節奏。並不是說出國了張一謀就轉了性子,而是烏克蘭這邊的請的人,要求就是差不多這個上下班時間。
因為國外還是不一樣的,基本上多數都有比較嚴格的上下班和工作時間,超出的部分,就算你們給他加班費,也是有一些人不願意,這就沒法整。
要強行搞,不可能。
不說你能不能搞定當地的工會什麽的吧,就說你現在張藝謀出國拍戲代表的是中國,就這一點就限制頗多。
再加上烏克蘭人,大家懂得,相對比較閑適,所以哪怕是拍攝任務很急也只能差不多到時間收工。所以你看人家高高興興就把設備收上去裝上車,然後很快就溜之大吉。
這就和國內的大相徑庭,國內很多導演各種拍大夜拿工作人員群演之類不當人,有些還摳,給150塊錢一天恨不得讓你拍15個小時;也有就水的一塌糊塗,導演隨便就喊“過!”“很好!”然後一流水拍出來:
這個,我們《XX堡壘》非常快啊,這麽快就拍到這了,都是大家演的好!
好!鼓掌!啪啪啪啪!
婁燁嘛...還好。
但也偏前者。
這些第六代導演很多拿演員不當人的,基本上就是我一個虛無縹緲的幻想,你要演出來演到我覺得滿意為止。
還沒有多少錢,就是畫大餅。
甚至不止拿演員不當人,賈章柯連投資方都不當人,自己也不當人。瘋狂花錢堆砌自己的世界,又瘋狂折騰自己寫劇本。
但還好態度是認真地。
這些第六代啊...
你說他們推動了一些什麽,
我想之前也說得很清楚了。但這些自我和邊緣的認識,所作出的這些貢獻,一直在總局的接受范圍之外,直到最近婁燁說的風聲:上頭要找他們,開一場座談會。
...
婁燁來的電話,說的也不算很清楚,林浩拍完戲又打回去。這次說了,是要開個會,探討一下電影立項和審查制度的改革。
找了好些人。
都有誰呢?
賈章柯、王小帥、婁燁、何建軍、章明、王超、崔子恩等等,基本上都是以第六代為主,這一批反正領頭三個都在了。
第六代青年導演,長年出於“違規參賽然後被總局處罰”的怪圈中循環,電影局和青年導演的互相之間的成見頗深。
但隨著“中國加入WTO”之後,進口片每年10部的限額也被打破,帶來的衝擊很大。不止是張一謀這樣的《英雄》要抗擊,上層的電影人士更是目光長遠,感受到後續青年力量必須接棒的強烈危機。
所以,必須有一個相互交流的機會。
“我也不會真的傻到以為他們是真的來聽我們多少意見的,肯定是主體已經做好了,找我們修改一下細枝末節。”婁燁在那邊聽不出語調,但林浩還是聽出了些壓抑住的激動。
“起碼有一個開頭還是好的。”
林浩安慰道。
不同於賈章柯之前溜邊似的招安,這一次,其實是第六代獨立影人與電影權力機關兩個群體之間的第一次正式交流。
不怕有矛盾,就怕不溝通。
...
這基本上就是第六代解禁的信號了。
事實上,第六代的很多影片被禁是因為歷史題材,而現在上頭對這些的認知有了一些改變。
就是你知道的,當年我國很在意國際形象, 而第六代拍出的很多那個年代的故事,不符合國家主流意識形態,最後還私自拿出去參賽,這讓那幫老頭大為光火。
然後就出台政策:
任何單位與個人不得與某些導演合作拍片。
基本上就算是被禁了,類似於:
不建議和劣跡藝人合作。
可總有頭鐵的,有些導演甚至不標注中國,就拿出去參賽,但國外一看:中文?China!所以長此以往的惡性循環雙反積怨已久,成見頗深,直到96年的《電影管理條例》甚至明確規定出國參加電影節,需要審批。
所以他們基本上都是地下電影。
但那是之前,每年十部名額的時候大家高枕無憂,直到入世以來,有關部門才意識到中國電影的危機。危機之下,必有轉變,這一次林浩其實知道,第六代解禁對中國電影,都有著格外重要的意義。
“也是,你的意思是我還是去?”
顛簸的泥土路上,林浩優哉遊哉地吃了一口香蕉,然後認認真真道:“當然,伸手不打笑臉人,對方主動示好,相互之間給給面子吧。”
“嗯...好吧,我聽你的。”
“這就對了,我還會兩三周回國,到時候叫上老賈我們再細談一下?也許我能給你們點建議什麽的。”
“可以,等你電話。”
“好嘞!”
放下手機,屋內又恢復了安靜。
婁燁抽著煙看著眼前青灰色的河水,紫蝴蝶沒能扇動翅膀,但也許那條美人魚,終於能遊出河外,看向不一樣的天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