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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樂夜未央》六十二、資格
中制度與外朝不同,至日禮事完畢後,諸官長令可歸,諸官丞則輪休,只有一日,再往下,便無休了注。張賀是掖庭令,從冬至當天算,只能在家三日,第四天便要入宮理事。

 剛由妻子侍奉著打理停當,就有婢女在外間稟報:“劉公子來了。”

 張賀不由一愣,他的妻子也是欲言又止,見他要出去,便連忙拉住他,低聲道:“小叔昨日可說了……”

 這是提醒張賀別忘了昨日張安世所說的話。

 張賀拍了拍妻子的手:“我知道的!”

 他的妻子想說什麽,終究是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松開手。

 張賀沒有立刻離開內臥,而是認真看了一會兒她的臉色,隨即皺眉道:“兒昨天才好些,你想來也累了,再休息一會兒吧!”

 許久未有的溫存關心讓他的妻子一愣,隨即便低頭應了,耳根隱隱顯出緋紅的顏色。

 張賀對妻子是愧疚的,見妻子如此,心中頓時一痛,竟是轉身就走。

 聽到丈夫迅速離開的動靜,張賀的妻子頓是臉色一白,整個人都搖晃了一下,半晌才重新穩住心神,淒涼地一笑。

 ******

 其實。劉病已來地時候。張賀夫婦尚未起身。他便沒有讓侍婢出聲。只是安靜地在外間等著。張家侍婢雖不清楚他地身份。但是。主人一再地交代讓張家奴婢都知道。這位公子是怠慢不得。因此。盡管依言沒有打擾主人。卻是立刻奉了滾熱地羹湯給他。又在他地坐秤旁放了炭火正旺地溫爐。

 張賀從內臥出來時。就見劉病已捧著一隻冒著熱汽地漆魁。坐在右席上兀自愣。

 天色尚早。東方甚至還沒有破曉。因為主人未曾起身。侍婢也就沒有將明間地燈全部點燃。只在劉病已面前地漆案上放了一盞銅製雁足燈。點了三根燈蕊。正好讓張賀將劉病已看得極清楚。

 看著熱汽氤氳後。總角少年微皺眉頭。滿是稚氣地臉上卻是一派幽遠地沉思之色。張賀一怔。幾乎分不清自己身處何時何地。半晌都無法動彈。

 之前通稟地侍婢跟主君身後。見主君站在內戶下。遲遲不行。猶豫著出聲怯怯地低語讓張賀回過神來。見劉病已仍舊在出神。便阻止意欲上前提醒地侍婢。自己悄然走到主席上坐下。隨即便讓侍婢都退到廊下。自己則目不轉睛地盯著劉病已。

 先回神的是劉病已。本就是因為一種不自在的感覺才回神地他,一抬頭看到張賀坐在主席上,微笑著看著自己,不由連忙起身:“張令……”臉色不由現出一抹紅暈。

 張賀微微擺手,悄然掩去眼底最後一絲緬懷:“曾孫昨日是被舍弟抱回來的,想來是累極了?”

 劉病已撓了撓頭,方要開口,又看了一下,見屋內再無旁人,才一臉興奮對張賀道:“我昨日去了博望苑!”

 張賀聽到“博望苑”三個字便又是一愣,半晌才能再開口:“……是大將軍帶你去的?”出口的聲音並未如他所想一般艱澀,讓他不由小小地愣了一下。

 劉病已點頭,隨即對張賀鄭重長拜:“前日,病已失言了,望大人寬恕!”

 張賀盯著劉病已看了半晌,才笑道:“這也是大將軍教你地?”

 劉病已瞪大了眼睛,詫異不已:“大人怎麽知道的?”

 張賀看著他生動的神色,也不由更加愉悅:“曾孫何曾對我這般鄭重行禮?”

 他素來縱容劉病已,劉病已雖然極敬重他,卻也很少對他鄭重參禮,真惹他生氣了,也多是撒嬌認錯,讓他不出火來。

 劉病已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對他道:“大將軍說,我不是孩子了,不能再像孩子一樣,要知禮,言行都要有分寸。”

 張賀點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嗯……有點知禮的樣子了!”

 劉病已對張賀畢竟親近多於敬重,聽到他這麽勉強的語氣,不由撇嘴:“大人也覺得,我不如王父?”

 張賀一愣,隨即就見劉病已雙眼亮,仰著頭,道:“我不是王父,但是,我不會比王父差的!”

 張賀不由恍神,耳邊仿佛響起另一個少年地聲音:“我不是阿翁,但是,我不會比阿翁差的!”

 恍惚間,仿佛就在昨日,渭水之濱,旌旗飛揚,赤色地洪流席卷北上,少年抱著自己驕傲的兄長,迎著初升地旭日,對所有人,大聲宣告自己的決心,他地父親與舅舅在旁邊笑得開心,縱容著他們最鍾愛的孩子。

 “……大人……大人……”劉病已輕聲呼喚,看著忽然間便又走神的張賀,眼中滿是不解。

 張賀眨了

 掩去眼中的悲憫,看著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微笑輕孫這是打算跟我一同入宮?”

 劉病已點頭:“自然了。”

 這麽多年,一貫都是如此。

 若非上有霍光的庇護,下有張賀的維護,如他這般情況的宗室在傅籍前,根本不能離開掖庭。

 劉病已清楚自己的幸運,因此,格外不願意讓保護他的大人們為難。

 張賀的笑意更深了,卻很明確地搖頭:“不必,你不必入宮,在我家待著就好。”

 劉病已不由訝然:“為什麽?”

 張賀微微挑眉,笑道:“不喜歡我家?”

 劉病已連忙搖頭:“自然不是。”隨即不解地道:“我可以不回掖庭嗎?大人會不會有麻煩?”

 掖庭也是什麽好地方,時時刻刻都透著一種壓抑的氣息。

 張賀沒有回答,抬手示意外面的婢女上朝食,隨後笑道:“你不必擔心那些事情。”說著眨了眨眼,補充了一句:“要不要再回去睡會兒?昨日很累吧?”

 劉病已倒是真的很累,但是,想了想,還是道:“我還是跟大人一起去掖庭吧!”

 “為什麽?”這一次換張賀奇怪了。

 劉病已猶豫了一下,不知能不能對張賀說實話,他正在猶豫,就聽張賀道:“大將軍希望你別回掖庭。昨晚,安世送你回來時說的。我想大將軍總不會無緣無故這樣要求的。”

 聽了張賀的話,劉病已臉色驟變,隨即便急切地道:“怎麽會?難道他欺我?”

 張賀被他的慌亂嚇了一跳,正在將朝食的食案送進來的婢女也被他的聲音嚇得差點摔了食案。

 擺手讓婢女退下,張賀才正色對劉病已道:“大將軍欺你?曾孫,大將軍為什麽要欺你?他是大司馬大將軍!”

 劉病已被他訓斥得抬不起頭,隨後才小聲地道:“我擔心……中宮……”

 張賀一愣,訝然重複:“中宮?與中宮有什麽關系?”

 劉病已沒有隱瞞,將前日的事情說了一遍,把張賀嚇得面無血色。

 “……大人……”劉病已被他的臉色嚇到了。

 “不要叫我大人!”張賀怔怔地望著他,“我當不起!”

 劉病已一聽這話,臉色立時蒼白。

 啪!

 張賀狠狠地一拍漆案:“曾孫,你知不知道你是什麽身份!”

 劉病已當然知道。他低著頭,咬緊牙關,一聲不吭。

 “中宮又是什麽身份!”張賀氣得全身直抖。

 “你有什麽資格替她擔心?”

 啪!

 張賀再次拍了一下漆案,案上漆製食具都禁不住跳了一下。

 劉病已臉色慘白,默然無語。

 他有什麽資格替母儀天下的皇后擔心?

 他只不過是庶人!

 就算屬籍宗正,也不過是個庶人!

 張賀的話仿佛釘子一般狠狠地錘進他的心裡,他的心口在驟然的劇痛之後便仿佛麻木一般,再無感覺……

 看著劉病已的臉上血色盡褪,張賀也有些不忍,甚至深深地怨上了霍光與張安世怎麽能在這種事情縱容他!

 硬起心腸,張賀冷冷地說出最後一個問題:“曾孫,你又憑什麽要求大將軍答應你?”

 劉病已猛然抬頭,臉上滿是茫然。

 張賀淡淡道:“你知道大將軍不會拒絕你。”

 劉病已起初沒有明白張賀的意思,但是,稍稍思忖之後,便恍然大悟,他激烈地否認:“不是的!”

 張賀看了他半晌,才歎息著道:“曾孫,大將軍的確很難拒絕你的要求,但是,你不能以此為恃,要求大將軍什麽都應承你!”

 “我沒有!”劉病已委屈地否認。

 “你是沒有!”張賀承認, 卻很尖銳地指出,“可是,你這麽做了!”

 劉病已無法反駁。

 “中宮是大將軍的外孫女,他們是血脈相連的骨肉至親。”張賀很認真地說著,“你與中宮再親近,能比他們親嗎?你有什麽資格為中宮說話?”

 劉病已的臉色蒼白,靜靜地聽著張賀說著他無法反駁的話:“如果大將軍決定割舍那份至親血脈……曾孫,你又有什麽資格讓大將軍放棄呢?你當大將軍要做的事情是你與同伴之間的遊戲嗎?”

 “曾孫,你不是孩子了!”張賀看著他,無限悲哀,“你明白你的身份,明白你的身份對我,對大將軍意味著什麽,所以,你沒有資格揮霍這些東西!你也揮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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