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晚風霜惡,將如遙夜何!
殘燈挑更暗,寒犬吠偏多。
寒冬臘月裡,大晚上不在暖暖的屋子裡眯著,跑出來迎著西北風兒閑逛的,大概只有皇帝兩口子了。
沒法子,皇帝也會抑鬱的。
他兄弟本就不多,現在僅存福全和常寧兩人。
福全不必說,他二人感情一直是好的。
與常寧卻是一言難盡。小時候倆人手足情深,皇帝對這個弟弟也頗為照顧優容。
常寧隨著年紀漸長,性子愈加魯莽暴躁,多行不良,數次違逆皇帝意旨。年輕時肆意妄為,年長之後荒唐不減。皇帝的耐性漸漸被磨光,現在倆人相看兩相厭。
按照夢境所示,福全和常寧將在康熙四十二年相繼過世。皇帝心腹太醫的診脈結果也印證了這一點:他二人俱有暗疾在身,難以醫治。
盡管與常寧不睦,但眼看著他死期將近,皇帝無法袖手不理。這些年命人四處尋醫問藥,希冀能救兄長和弟弟的性命。
如今卻發現親弟弟處心積慮要自己的命,皇帝心寒之余,對自己的判斷能力產生懷疑,自信心大受打擊。
唐果不願意他自己在那兒憋屈鬧心,費勁巴力拽了他出屋,曰:散步散心。
倆人沒往遠走,只在住處附近轉了轉。
這片兒住宅區完全屬於唐果,以往除了蘇全定期帶人來查看清理,從無旁人涉足。自皇帝一行駐蹕在此,更是閑雜人等一概免進。對外隻說是藥王山主人的親戚,小住幾日,不願被人打擾。
侍衛們遠遠的跟著,唐果默然陪伴在一邊。
此時此地,涼風冷月,無人言語。偶爾響起幾聲犬吠,更顯得周遭靜謐非常。正是人體CPU降溫冷卻的標準環境。
轉了幾圈,皇帝大腦溫度果然恢復了正常水平。諸般負面情緒漸漸消退,心中略剩下些苦澀,更多的是疑惑。
到底是什麽緣故呢?
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夢境之中,那“皇帝”對“常寧”嚴苛得多,卻並未發生這弑兄之事……
難道,是因為朕的革新舉措樹立了更多的敵人,惹來更深的敵意?
可常寧一向不怎麽關心政事,怎會摻和到這裡去呢?
亦或是另有緣由?
朕終究不相信,他會為了吳氏那個他早已厭倦了的女人對朕下手。
更不相信,他會與朗圖勾結在一處。從朗圖與果兒說的那幾句話來看,朗圖似乎並未直接參與此事。莫非常寧受了誰的挑唆?而朗圖是知情人……或者,他策劃了挑唆常寧之事,然後坐山觀虎鬥?
無論如何,此次常寧是真的想要朕的命。那麽上回朕中毒之事,梁九功未必不是受他指使,需得重新查查才行。
皇權之下,生死攸關,容不得心軟。
皇帝黯然輕歎一聲,將最後一絲心痛壓下去。
罷了!
事已至此,不必糾纏,該如何便如何吧!
決斷是有了,然而終究心有遺憾。皇帝下意識的側頭瞧老婆尋找安慰——唐果昂首挺胸,背著手兒,安安靜靜的學人家邁方步呢。見他看過來,臉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容:“陛下,看來你沒再鬱結了,那就好啦!”
“呵呵……”老婆可愛的樣子讓皇帝笑出聲,心裡一下子舒暢許多。
此生終是得大於失,何必求全責備?
“緣來不可推,緣去不可挽。果兒當年倒是比我現在看得清楚呢。”皇帝笑道。
“這句呀……哦,這是我對蘇可休說的。這是裡的話,當時為了讓蘇可休知難而退,引用了一下。如今想想,是很有哲理呀!”唐果笑嘻嘻道。
蹦過來挽住皇帝手臂,“看來還是出來走走比較好,吹吹冷風,有助於頭腦冷靜。無論啥事,想明白就都不算事兒了。”
“嗯。確實沒什麽大不了的,是為夫自困了。”皇帝道。
唐果借著月光瞄了他幾眼——話雖這樣說,但笑容有點兒苦,多多少少仍舊有些不能釋懷。
唐果並不知是什麽原因,隻猜測與冰河事件或者是皇帝的革新有關。
擰了半天眉毛,唐果笑道:“陛下,你有沒有想過,把心裡的擔憂和謀劃對一些可以信任的人說一說呢?你一個人殫精竭慮,要面對那麽多的反對和不理解,太辛苦了!有幾個幫手的話,會好得多吧?”
“對一些可以信任的人說一說……我也曾想過的,可惜至今沒能找到合適的人選。”皇帝歎道:“果兒是知道的,末代之時,國破家亡的局面已在眼前,所謂的變法維新尚且無法真正的實施,更何況是如今……縱然我將夢境合盤托出,只怕人家也未必會真正放在心上。”
“為什麽?”
“說白了,只是利益二字。變革,便要將現有的利益分配秩序打亂,有誰會願意吐出到嘴的肥肉呢?末代之時,那些個掌權的東西真的不知不變便要亡國嗎?只怕是大多數人心裡都明白。只不過,和以後的亡國比起來,自己現在失權、失勢、失財更重要。更何況,那許多年裡,遭殃的主要是百姓。至於身居高位的官僚貴族們,大多照舊過驕奢淫逸的好日子。國家興衰,對他們影響不大。舍棄個人利益顧全大局,舍棄眼前利益顧全將來,一向是少數。”
皇帝長歎一聲,繼續道:“如今也一樣。縱使我將那些個兒子、兄弟召集到一起,把夢中所見講了,或者將後世的史書拿給他們瞧一遍,你當他們就會罷鬥言和,合力革新麽?那未免想的太天真了。權利之前,欲望與爭鬥永不會停息。有野心的照舊野心勃勃,肯定會想,若是我登基為帝,定會如何如何,斷不會落得此種地步。嘿嘿……百余年後之事,哪有眼下的皇位、權勢重要?知曉了我的擔憂和打算,只怕會更加助長某些人的野心和欲望也說不定。我所能透露的,只是一些朝政上的想法。有時會與太子他們事先通氣兒,或者找來相關的人討論討論,再多的,卻是不能說了。否則難免橫生枝節,弄得形勢愈加複雜,難以控制。人心,從來不是非此即彼,最是難以預料。”
皇帝搖頭苦笑。
唐果鬱悶了。
難道夫君大人注定要一對N多、單挑一群?
看老婆愁容滿面,皇帝笑了:“果兒跟著愁什麽?現今與那時形勢不同、人也不同。”
“我當然知道陛下你很強勢,而且我確信你一定會實現你的想法。只是不願意你在操勞國事的同時,又被家事困擾。雖然你沒說,不過我猜,你今天晚上心情不好,肯定跟你親近的人有關。不相乾的人估計影響不了你的心情。”唐果道。
“這會兒已經沒多少影響了。待年後有個結果,我再和你細說。”皇帝拍拍唐果的手,“果兒不必擔心,我好得很,咱們回吧。”
“嗯。”
皇帝淡定了。拋開煩惱瑣事,專心陪老婆度假。到蘇全家赴殺豬宴、逛街、趕集,給唐果慶祝22周歲生日,兩人過得甚是滋潤。
京城眾人可淡定不了。
皇帝究竟病體如何?眼瞅著到了封寶祭天的時候了,今年怎麽個章程?
問號多多,卻是無人敢問。
一旦分寸把握得不好,就會沾上窺視宮禁的嫌疑。
顯貴們琢磨得腦袋都快爆了。
也有人例外。
恭親王府裡過年氣氛甚濃。恭親王常寧每日聽戲飲宴,變著法兒的尋歡作樂。他原本就風評極差,這下子更招眼了。
裕親王福全勸了幾句,奈何他聽不進去,隻得罷了,暗自憂心而已。
“主子,咱們的人在萬源庵外頭瞧見了方二。”前頭戲台上依依呀呀的唱著,並沒妨礙恭親王常寧接收情報。
“方二?他進庵去了?”
“回主子,沒有。只和一個老嬤嬤說了幾句話。大概意思是人沒找見。咱們的人跟著他呢。看樣子是要回家去。”
“於信,派人把方二抓住,務必問出來找的是誰,什麽事。做的隱秘些。再者,你到萬源庵接吳氏回來,記得代我向長公主問安。”
常寧吩咐完,眼睛一閉,接著品度唱腔兒。於信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他再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對於常寧來說, 非常不好的消息。
“崔嬤嬤死了!她孫女兒逃走不見了?這到底怎麽回事?”常寧魯莽是魯莽,但自小在宮裡長大,他可不笨。
前後一聯系,心裡隱隱有個可怕的猜想浮現,不願相信卻是揮之不去,常寧跌坐在椅子上,出了一身冷汗。
於信腰彎的越發低了,低聲回道:“主子,方二抵死不招,這是奴才從他乾兒子那兒問出來的。崔嬤嬤臘月初八死的,說是多喝了些臘八粥,年歲大了,沒克化動,積食加傷風。她孫女兒當天就從長公主府跑了。公主府派人去抓,沒抓住。有人瞧見她往保定那邊兒去了,正好方二在那兒安了家,長公主便命人去通知了他,幫著一起找人,沒找著。嗯……聽說方二跟索額圖門下的鄂家來往密切,那一片兒恰是鄂家的地盤兒,鄂家幫著找人來著。”
常寧心一跳,那猜想越來越清晰。他做事隨心所欲慣了,從不管對錯,不問後果。這猜想卻嚇得他雙手顫抖,渾身冰涼。
於信看他這樣,也不敢出聲。
好半天,常寧道:“把咱們的人馬撒出去,一定要把崔嬤嬤的孫女兒找到!爺……倒要看看,內情究竟如何。”
他說了幾句話,心跳逐漸平緩,冷聲道:“吳氏便呆在她那院子裡吧!哪兒都不準她去!讓人看緊了。”
於信領命去了。
可能……上當了……
常寧坐在椅上,宛若木雕泥塑一般,失了生機。
今天中秋節,祝大家合家健康,開心快樂!^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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