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元春說著,思想起自己在宮中得寵時的風光,對比著眼下失寵的情狀,黯然神傷,道:“本宮今年二十六歲了,又有個宮寒的毛病,想要自己生出個皇子,怕是不成了。不然哪用得著找這個找那個的?這也是本宮的命……”又拿出帕子來拭淚。
史太君、王氏陪著掉了會兒眼淚。
王氏道:“娘娘莫要傷心。娘娘芳齡正好,日後何愁沒個小皇子?退一步說,若想那薛寶琴進宮,也不是難事。”
史太君心一跳,看了王氏一眼。
賈元春也很意外,“那琴丫頭不是許了人家嗎?太太這話怎麽說?”
王氏一笑,頗有些得意:“回娘娘的話,早在那丫頭來咱們家的時候,便命人探聽過了。那丫頭父母都已過世,只和哥哥相依為命。上京說是來結親,可她那個婚事,未必能成。”
王氏說的是事實。
薛寶琴兄妹之父薛旭,與薛寶釵她爹是堂兄弟。在紫微舍人薛茂那一輩,兩家祖上就已經分家,各自過活了。
和薛寶釵家那一支領了內務府差事、做了包衣皇商,專心於商業經營不同,薛旭家代代仍舊延續著讀書的風氣。只是人丁稀少,文運不佳。除了薛旭的父親中過秀才之外,其他人都在考場上失利。
不過尚文的風氣一直未變。薛旭本人亦曾進過書院學習,考了兩次不中之後,才棄文從商的。薛旭爽朗喜遊,不拘小節。對一子一女的文化教育都很重視,指望著兒子薛蝌將來能金榜高中,也願意自己女兒成為一個文采出眾的小才女。
十年之前,薛旭遊商到京城,遇到昔日的同窗好友梅擎。梅擎出身寒門,當年也是受過薛旭資助的。考中舉人之後進京大考,誰知一考不中。他不願還鄉,便在京城賃屋而居,準備下科再考。
奈何囊中羞澀,遇見薛旭之時,正是他到薛家的當鋪裡當東西。
同學相見,又是他鄉遇故知,薛梅二人俱都喜出望外。
他二人盤桓幾日,薛旭留下不少銀兩給梅擎,助他一臂之力。梅擎十分感激。
梅擎下科果然高中。在翰林院做了個從九品侍詔。
薛旭到京中點查商鋪,順便去向梅擎祝賀。酒酣之際,二人定下了薛寶琴和梅擎長子梅元峰的婚事。
兩年之後,薛旭夫婦先後病故。
薛蝌幼年在父親佑護之下,生活得頗有些賈寶玉的閑人意境。跟著父親遊山玩水,除了讀書之外,玩耍是另一主題。
一朝大廈傾,薛蝌措手不及,惶然不知如何自保。他家的家業原本也很豐厚,但族中人欺負薛蝌兄妹年幼,巧取豪奪,陸續瓜分去大半。
好在薛蝌頗有擔當。打疊精神,跟那些狼心狗肺的族人周旋。
隨著他年紀漸長,慢慢幹練精明,終究保住了不到半數的家產。這些年來,他外理商鋪,內撫幼妹,過得甚為辛苦。
好不容易妹妹長到十二、三歲,家裡的生意也穩定興盛起來,薛蝌稍微喘口氣。思及家無長親,妹妹長久在家終是不妥,便張羅起妹妹的婚事來。打算小妹及笄便將她發嫁。
這樣一張羅,薛蝌心中一沉。
自他父親過世,除了母親喪禮,那梅家派人來吊之外,此後竟是再沒通過音信。況且那來吊之人,只是個梅家遠親罷了,並不是最應該出現的梅元峰。那時年幼,且兄妹倆的處境危機四伏,沒有深究,這些年忙著東奔西跑,未及細想。眼下一思量,薛蝌既驚且怒:莫非那梅家有意毀親?!
倘若果然如此,
當真是忘恩負義!
薛蝌不禁替妹妹擔心。被退親的女子,名聲也就跟著毀了,妹妹的終身如何是好?思之再三,薛蝌決定上京,找那梅家。結親的憑證俱在,便要退親,也得給個說法。萬不能因此汙了小妹名聲。況且小妹過了年到四月便年滿十四歲,這事早了早好,免得誤了小妹。
他兄妹二人無依無靠。族中人多是無情之輩,便是有一二能出力者,均是尋常商賈,有財無勢,幫不上忙。
只有薛蟠一系,尚算好些。以前薛蟠的父親在世時,倒也照應過兩兄妹,沒像其他族人那樣搜刮。如今堂伯父雖然不在了,但那金陵四大家族中的王家是堂伯母娘家,略可倚仗。所以聞得王熙鳳之兄王仁進京,薛蝌便攜了妹妹隨後趕來。
講到此處,王氏笑道:“那琴丫頭得了老太太的眼緣,認在咱們家,倒是他們想不到的造化!梅家因此面上也沒太敢小瞧。只不過,那梅擎如今升到從四品翰林院侍讀學士。心底裡哪能看得起商女兒媳婦?虛客氣還是看咱們家的面子。這門婚事,必是黃了的。娘娘看上琴丫頭,是她的福氣。不然以她的身份,哪能進得宮去?這事不難。”
賈元春臉上現出一絲笑容,道:“如此便好。母親多費心,抓緊安排吧。”
以那薛寶琴的容貌氣度,料定必是能得聖寵的。她心中一喜一酸一恨,想起自己去母留子的打算,不著痕跡的冷笑一下。哼!
外在的表現,卻是端莊優雅的拿起茶碗來啜飲。
王氏喜喜歡歡的應了。
史太君看著王氏陷入沉思。
賈元春見祖母沉寂無聲,笑道:“老太太,今兒見了林家表妹,倒是比上回見她更出挑了。咱家的寶玉玉樹臨風的,瞧著詩文也好。金童玉女,真是天生一對兒。他倆的婚事也早早定下來的好。”
史太君微微搖頭:“娘娘,這件事只怕是不成了。”
“為何?難道林家不願意?”賈元春皺眉。林家實是強力的外援,加上林黛玉和唐果的關系,她可不想放開。
史太君淡淡道:“怨不得林家。誰家都不會願意的。”
賈元春一愣,欲要問時,一眼瞥見自己老娘滿臉通紅的坐在一旁。面上又羞又憤,還帶著三分不服和委屈。見她看過去,忙坐正了,仍舊是那副菩薩像。
賈元春在內宮日久,哪裡看不出來母親和祖母正在鬥法?心裡不由得煩厭,隻得自行壓下去。笑道:“可是太太得罪了林家?想來並非什麽大事,悄悄賠個不是便了。”
史太君沉默不語。
王氏自己將那日的事情說了。自然隻說過程,不提其它。
賈元春大驚。
她是在后宮裡打滾的女人,宮鬥的能力系數不是王氏這樣的宅鬥高手能比的。更何況,賈元春比賈寶玉年長許多,早年間的事她知道得多些。
她爹年輕時可不止兩個姨娘。通房丫頭、侍妾不少的。她娘能在三、四十歲還生出寶玉來,又在老太太眼皮子底下把那些女人一一鬥倒,除了有娘家撐腰,自身的本事也不容小覷。
趙姨娘的確生出兩個孩子來,可那不正是她娘賢惠的明證?她那庶弟的處境她很了解。她娘念佛不假,佛心是沒有的。
轉念之間,賈元春已經想明白了她娘的目的,自然為了把未來兒媳婦壓下一頭,連帶著,給寶玉成家後、她和祖母之間的管家權力之爭鋪路。
糊塗!人家還不是你兒媳婦呢!娶進門來再使手段也來得及。
賈元春怨她娘因小失大幹了件蠢事,可這話不能明說。遂微笑道:“太太忒性急了。”
說了這麽句模棱兩可的話,她又轉向史太君:“老太太,林妹妹一向和您最親。這事還得您老人家轉圜過來才好。寶玉和林妹妹般配不說,對林妹妹也是好事。眼下這風氣,沒娘的女孩兒議親困難,在婆家也不受待見。林妹妹嫁到別人家去,哪有嫁到咱家來自在?”
史太君道:“估摸著林嶽過年也就成婚了, 玉兒自有她嬸娘教導。想來不會有什麽差錯,娘娘多慮了。”
賈元春一愕。
王氏道:“寶玉的媳婦兒也不必非得在京城找,江南甄家的五姑娘論品格相貌,不亞於你林妹妹。雖說他家是旗下包衣,可家裡好幾個人做著官,都是緊要的所在,聖眷也好。前些日子來信說,皇上這回南巡,他們家又要接駕呢。”
甄家的當家太太和王氏是表姐妹。那位五姑娘是王氏的表外甥女兒。
賈元春看史太君,史太君不置可否。
賈元春不大敢應承她娘了。
自家這位祖母,至少此刻她是不能得罪的。她自幼在祖母跟前長大,原是與祖母比跟娘親近許多。
只是入宮之後,自己得多考慮自己的利益,不能事事順著祖母。先頭兒林嶽沒出現的時候,自己在寶玉的婚事上選擇了寶釵,已經讓祖母不悅。今兒因為寶琴的事,又和母親近了一步。祖母只怕是挑禮了。
賈元春很明白,在賈府內宅最高權力之爭上,自己的態度非常重要。她也為難。
略一沉吟,賈元春笑道:“寶玉的年歲還小呢,且不忙。依本宮看,林妹妹還是第一人選。本宮在宮裡也多瞧瞧,哪家的閨秀出眾,多挑挑總是不會錯的。怎麽也不能委屈寶玉不是?”
省親的時間也就那麽幾個小時,一混就過去了,賈元春賞賜了家裡人,擺起儀仗回宮。留下賈家另兩個女人各自思量。
可以使用回車、←→快捷鍵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