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正月初一。
弘晳包子早早便來給唐果拜年。
唐果按規矩給了壓歲禮物,見小包子有點兒沒精神,以為是昨晚守歲沒睡覺的關系。知他是從奉先殿過來,還要去給佟佳貴妃拜年,說了幾句便打發他趕緊去了。
弘晳告退出去,奔承乾宮。從暖屋子裡出來,被冷風一吹,不由得打個冷戰。
腦子清醒一些,有點兒後悔。剛才在唐佳皇瑪嬤那兒怎麽就像沒睡醒呢?
唉!
小包子垂頭喪氣。
他沒精神倒不是因為沒睡覺,昨晚上被他爹刺激了。
除夕守歲,太子殿下閑來無事,跟大兒子談心,敲打大兒子來著。
“真以為你的叔叔們不知如何處置才是最有利於朝廷的?真以為你們兩個小毛孩子的想法比人家周詳?”
太子這麽問兒子。
弘晳很老實的回答:“回阿瑪話,兒子沒那麽想。當時汗瑪法問,兒子怎麽想便怎麽說了。兒子說的不對還請阿瑪教訓。”他不太明白,為啥他爹今天想起提這個事兒了。
胤礽歎口氣,摸摸兒子的禿腦門:“子時過了,你又長了一歲……”
恍惚了一會兒,胤礽笑道:“你說的沒什麽不對。只是……有些事得讓你明白了。”
見兒子瞪大眼睛瞧著自己,胤礽又歎了口氣。自己是從十五歲起,才真正開始從汗阿瑪那兒學習帝王心術。之前,仗著汗阿瑪的寵愛和縱容,似乎……從沒想過這些。幸好,從十五歲開始,汗阿瑪沒再慣著自己。不然真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你知道你的叔叔們為何會有那般南轅北轍的主張麽?”
弘晳嘟嘟嘴:“回阿瑪,兒子不是很明白。不過根子應該是利益吧。”
胤礽挑挑眉,“能看到這個,倒也難得。你自己想出來的?”
“兒子前些日子跟弘暉弟弟在唐佳皇瑪嬤那兒聽故事,聽皇瑪嬤跟汗瑪法說過一句‘……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兒子和弘暉都不大懂,汗瑪法解釋說,這說的主要是國家之間的關系。不過,對朝廷上的許多事也適用。”
胤礽愣了半天。很有些羨慕倆包子的好運。
“是啊,利益。”胤礽歎道:“大家夥兒說自己的想法,除了在你汗瑪法那兒有個交代,更重要的卻是說給朝臣們聽的。西伯利亞那兒,如今可是香餑餑了。想要去插一腳的顯貴太多,可路都被你汗瑪法堵上了。那些人因此都指望著賣給蒙古人個好兒,對方能投桃報李。”
弘晳動腦筋琢磨琢磨:“那主張仁義為懷的叔叔們,豈不是能得到許多人的感激和擁戴?即便汗瑪法不采納,他們的立場也會讓人有好感……”
“是啊。這只不過是一件事而已。日子久了,一件又一件事累積起來,擁戴的人也就多了。”胤礽淡淡道。
弘晳想了好一會兒,動動嘴唇,又把嘴閉上了。
“你想說什麽?”
“阿瑪,可是十叔他就主張嚴懲,四叔也是……”小包子後面的話咽住了。
“傻小子!世事無絕對,總有人從大局出發的。但你十叔主張嚴懲,可也是有自己的利益考量的。一則,你十叔親自上了戰場,知道勝利來之不易;二則,他將來只怕要往西伯利亞去,當然不希望那兒各方勢力混雜、誰都能插得進了。你四叔麽,是想要做孤臣、直臣的了,你汗瑪法命他主管風紀,他便事事法度不離口。
那也是他的自保之道。”
弘晳差不多滿眼蚊香圈了。
胤礽看兒子那小樣子,忍不住笑了:“罷了,孤就是告誡你,別驕傲。你小子跟你那些人精兒叔叔,差得遠呢。人家各有打算,偏偏說出話來,都合情合理,引經據典,讓人挑不出毛病。這才是能為!”
弘晳肅容點頭:“兒子記下了。”仰起臉來又問:“阿瑪,那您和汗瑪法的想法一致對不對?要是多數兒子想的都跟自己不一樣,汗瑪法該傷心了,說不定還會生氣。”
胤礽張口結舌。
他也沒跟皇帝太一致。在猜測皇帝想法的基礎上取了個巧,意圖保下一些人。因為他也想往西伯利亞插手。不為別的,為了那裡的金礦。
太子也缺錢哪!尤其是早早從鹽政上撒手、再不接受非法所得之後,收入大幅度減少。俸祿很多,可還是不夠花。
另外,索額圖之事多少影響到了他的形象,他也想通過此事交好一二有用之人。太子不應該結黨,可有幾個頂用的心腹,還是很必要的。
此時被兒子一句話提醒,胤礽恨不能給自己兩巴掌。
看來西伯利亞的金銀礦晃花了太多人的眼睛!
不對!是各自心裡的打算鬧昏了頭!
越想越遠,胤礽腦子裡亂哄哄,好像很多東西一閃而過,快得抓不著。
胤礽拚命定神細想。
索額圖那件事,他堅決站在老爹一邊,除了一貫堅持的不與老爹對著乾立場之外,還托賴於政治嗅覺靈敏,慢慢看出了門道。
可有些問題他一直沒想通。
比如,皇帝早早就能端掉索額圖一黨,為啥非要等到他謀刺、坐實了謀反之罪才出手。
如果汗阿瑪僅僅是為了驅逐守舊派在朝堂上的勢力,“結黨”這一類的罪名就行。為何是謀反?
謀反……謀反……
謀反之罪,罪及九族。可索額圖一黨中,九族涉及的到皇家人、涉及到的王公貴族的多了去了。這些人自然不能一律被株連……
某種意義上說,索額圖謀反案,株連了幾乎整個朝堂……后宮、旗下也多有牽連……
汗阿瑪開恩,隻及本家,余者多減罪,或者放過了……
胤礽身上一寒,身處暖室,感覺卻仿佛被丟進冰窖一般。
若是……將來,這些人歸附了誰,而那人,又做出了汗阿瑪不能容忍的事……
那……
目光落在書架上,那裡是皇帝分給他的故事書。胤礽看了不少了,也有些感觸。這會兒頭腦中卻突然出現四個大字:不教而誅!
汗阿瑪給這些書,就是想要告訴我們,他沒有不教而誅吧?!他給過機會!
胤礽坐在椅子上幾乎動不得了。
弘晳忙端過一杯暖茶來:“阿瑪……”
顧不上理會兒子,胤礽閉上眼,把亂糟糟的思緒理順。
汗阿瑪越來越重視收集番邦蠻夷的情況,朝政上這些年的變化極大。這回又讓孤和諸皇子細讀外邦的故事……
那是不是說,汗阿瑪認為,外邦對我大清,構成了威脅?
汗阿瑪所行之革新,便是要強軍富國,應對這個威脅?
汗阿瑪利用索額圖謀反案,將朝堂上反對革新的勢力清除殆盡。留下與此案有聯系的眾多家族,一方面是為了體現仁德,另一方面,若是孤與諸皇子不守本分,妄圖結黨亂政,這些家族肯定是拉攏的對象。到那時,與索額圖反叛余孽相勾結這項罪名壓下來,可就翻不了身了!恐怕會成為第二個索額圖,因為自己的野心被汗阿瑪當成革新路上的棋子!還是罪有應得!
冷汗涔涔而下,胤礽臉色忽青忽白,拿起手邊的茶一口氣灌下去,方覺著好些。
把書架上的拿下來,按在書桌上,太子殿下決定,這些書非得翻明白不可!
還是外頭太監提醒,到點兒去奉先殿了,才讓他徹底清醒過來,換了衣服領著兒子去拜祭列祖列宗和老娘。
弘晳小包子被老爹一系列表情轉換刺激到,這才在唐果那兒大失水準。
無獨有偶,弘暉進宮拜年時,也不大有精神頭兒。
唐果因此對皇帝說,守歲整夜不睡,對小孩子是一種折磨。
皇帝微笑:“整夜不睡,對果兒許是折磨。弘晳和弘暉麽,未必是因為這個。”
“那你說是什麽原因?”
“過了年,又長一歲,懂的事兒多了,承擔的也多了唄。”
“成長的煩惱?”
“可以這麽說。”
“唉,你們家真複雜,他倆虛歲一個七歲、一個八歲吧?放在民間還滿街跑追貓逗狗討人嫌呢!”
皇帝瞪老婆一眼。
唐果很有眼色:“我說錯了!糾正一下,是咱們家真複雜!”
皇帝瞟老婆一眼。
“啊!喂!又扛?去哪兒啊?”
“趁這會兒有空閑,陪我去補眠。一晚上沒睡,你不是困了嗎?哪兒那麽多歪話!”
“補眠這個詞用的不錯。”
“……”
正月初二,宮眷見親人的日子。
姚穎心正坐月子,唐果也就無人可見。領著一幫宮女玩跳格兒玩得昏天黑地,一天就混過去了。
因此也沒能在第一時間聽說宮裡的大事:賈元春“所出”的那十五皇子,被淑嬪劉氏養得極好。滿月之後,白白胖胖很招人喜歡。劉氏的父親被皇帝召回京任職,很得皇帝賞識。適逢劉氏的母親進宮看女兒,劉氏母女一同接了一道聖旨:十五皇子記入淑嬪名下。
說白了,玉牒上,十五皇子他娘是劉氏了。賈元春徹底出局。
后宮眾女早有心理準備,仍舊發酸的發酸,發狠的發狠。可淑嬪劉氏有聖寵,有手段,她們白鬧騰。伸到永和宮裡的手,無一例外都被斬斷了,而且敢伸手的都吃了大虧。
想算計劉氏,還真難。
有人便把主意又打到了唐果身上。
唐果其實也挺奇怪。皇帝說過,淑嬪劉氏跟別人不一樣。到底哪兒不一樣呢?
晚上,皇帝吊足了老婆的胃口,慢悠悠來了一句:“劉氏麽……天生惡疾,石女。”
咕咚!
唐果額頭撞桌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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