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什麽來什麽。
鄂倫岱在前,弘暉在後,倆人徒手攀爬陡峭的山壁。
好在弘暉自小習武,又有鄂倫岱在前開路,倆人費了半天勁,終於將要爬到頂了。
鄂倫岱左手往上頭一搭,突然手背劇痛,“啊!”右腳瞬間踩空。
弘暉嚇得心頭劇跳,危急之間別無他法,自己雙手抓緊,雙腿站穩,身體緊貼山壁向上挺了挺,用肩頭接住了鄂倫岱的右腳。
幸虧鄂倫岱夠冷靜,亦不曾踩實,微微借力穩定住身體,將右腳踏在先前看好的一處突出山石上。
他忍著左手上傳來的劇痛,手指抓地,腰眼使勁,雙腿發力狠命的往上一竄,終於到了山壁上頭。
鄂倫岱頭暈眼花,見左手背烏黑一片,又覺左手乃至整個左臂都開始發麻,知道剛才定是被什麽有毒的東西給咬了。
咬著牙趴在地上,伸右手將弘暉提了上來。鄂倫岱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睜開眼一看,弘暉正在那兒忙忙活活的燒火呢。
鄂倫岱躺著不動,心裡暗暗讚成:這個小子果然不一般!七八歲的小孩子,突遭大劫,卻能臨危不亂,自救救人。若是逃過此劫,他日必成大器。
“你醒啦!”弘暉轉過頭,見鄂倫岱蘇醒過來,驚喜非常。遞過水袋來:“喝口水,馬上就有東西吃了。”
“這是哪兒?”鄂倫岱坐起身想要喝水。誰知一動彈還是頭重腳輕,天旋地轉。撐住了,喝了兩口水,稍微好一些。看看自己左手,已包扎過了。
“那兒不就是那山壁嗎?”弘暉往旁邊一指。
鄂倫岱順著一瞧,可不是。他們倆呆這地方,離那山壁不到兩丈遠。
“我搬不動你,所以也沒往遠走。放心,追兵過去了。我聽他們從崖下往西邊去了,等他們過去很久,我才生的火。幸好你荷包裡帶著火石。火堆底下有五個野雞蛋,是我剛才在草窩子裡找到的,很快就能吃了。你帶的乾糧可能掉在了崖下,我沒找著。”弘暉道。
鄂倫岱點點頭:“此處終究不能久留。他們沒多久就得回過味兒,猜出咱們因為馬跑不過他們的,乾脆棄馬上崖,到時候一準兒返回來。吃完東西咱們就走。說起來,小子,你一個人是怎麽從他們手裡逃出來的?”
弘暉用樹枝把火扒拉到一邊,“他們只顧著往北疾奔,也很疲憊。那個丹珠要顯擺自己的本事,堅持自己帶著我。捆了手腳裝在麻袋裡,綁在馬背上。可她不知道,我跟侍衛們學過自救的法子,而且身上藏了匕首。我自己解了手上繩子,趁著那女人下馬的空隙,搶了她的寶馬就跑出來了唄。”
他說的輕描淡寫,鄂倫岱卻知絕不會如此輕而易舉。想必是弘暉忍了又忍,不知吃了多少苦頭才等到一個機會。
弘暉拿匕首將野雞蛋從土裡一個個翻出來,突然記起跟唐果去野餐的情景。那時候前護後擁,有人疼有人寵,還有個堂兄兼好友在身邊,如今卻是……
他生來過的便是富貴日子,這兩天實是吃苦受罪受屈辱甚多。不想便罷,思想起來,心裡憋屈得萬分難受。鼻子一酸,眼淚湧上來了。
不想被旁人瞧了去,假作拿雞蛋,側轉了身子,把眼淚抹了。
鄂倫岱隻作不見,笑道:“蒙古人的馬可不是那麽好搶的。何況我看那夥人的馬,俱是萬裡挑一的好馬。他們若不是對自己的馬有信心,怕也不會行此悖逆之舉。人家一聲呼哨,
那馬自己就跑回去了。你能跑出來,也真是走運。”
話題轉移,弘暉心情便沒那麽糟,給鄂倫岱拿過三個蛋,冷冷道:“我又不是想要那匹馬,當然不會給它機會聽清楚它主人的指令。我劃開麻袋之後第一件事,便是將夠得著的那隻馬耳朵刺聾了。”
鄂倫岱大驚。
馬視力不濟,主要靠聽覺判斷外來信息。耳朵受重創,那馬當時只怕就瘋了。
場面得多亂!?
若是那馬橫衝直撞掉下山澗、懸崖,弘暉還哪來的命?
可也只有這樣,弘暉才有機會從那夥人手裡逃出來吧?不然人家亂箭齊發,弘暉還能活?
這真是在混亂中求一線生機了。
果然,弘暉接著道:“丹珠那匹馬據說是野馬群裡的王,它一瘋,旁的馬也跟著亂竄亂咬。他們那夥人自顧不暇,好幾人被馬踩了。我本來就被綁在馬背上,倒得了好處。由著那馬去哪兒,聽天由命而已。亂了一陣,馬越跑越遠,後來就遇上你了。”
鄂倫岱歎道:“也是天照應了。那匹馬應當是腦府也受了重傷,不然以它的氣力,便是再跑上一日一夜,也不會輕易被人攔下……”
一轉念,鄂倫岱“哼”了一聲:“看來你那個汗瑪法把我貶到這兒,還真是英明之舉。若不是我正好‘奉命’往哈爾虎驛站送信,你小子不定掉到哪處山溝裡了呐!”
他特地加重“奉命“二字的語氣,甚是不滿。自打被發配到西伯利亞的納木河驛站當驛丞,他可沒少受老對頭瓜爾佳.阿勒錦的氣!他和阿勒錦都是大家族出來的紈絝子弟,在北京城裡橫著走的時候沒少結怨。倆人先後被皇帝扔到西伯利亞,倒霉就倒霉在,阿勒錦比他高一級,正管他。他的日子可以說是過得水深火熱。
弘暉喝著水,吃著烤雞蛋,白了鄂倫岱一眼:“鄂倫岱,你白在西伯利亞吹了這麽久的冷風了。怎麽就沒想明白呢?笨!”
“呃……咳咳……”
鄂倫岱差點兒被雞蛋黃噎死。搶過水袋來喝了好幾口水,好容易順過這口氣,破口大罵:“沒良心的小子!跟你那沒良心的瑪法一個德行!早知道不救你,讓那匹瘋馬把你帶山溝裡去得了……”
弘暉懶得搭理他,由得他在那兒大放厥詞,慢條斯理的吃完自己的兩個雞蛋,很有范兒的漱過口,拍拍手,找了個鄂倫岱換氣的空兒:“鄂倫岱,你那毒還沒完全解呢,悠著點兒,啊!”
“想當年,我佟家……”鄂倫岱的聲音戛然而止,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小子,我記得藥和乾糧放一個褡褳裡來著,乾糧丟了,你從哪兒弄的藥給我解毒?我手上挨的那一口,看起來毒性不小哇!”
弘暉笑得十分幸災樂禍:“是啊,我上來你就昏了,左胳膊都開始發黑了。不過你很走運……”
說著往鄂倫岱背後指指:“我在那座小山後頭,找到了五靈脂。難怪侍衛們總說,毒物出沒之處附近,必有解藥。”
鄂倫岱:“……”
那五靈脂乃是複齒鼯鼠或其它近緣動物的乾燥糞便。作為一味重要中藥,可用於治療瘀血內阻、血不歸經之出血。酒調可治蛇、蟲叮、咬。
看看自己手上包的布,再看看自己手裡吃下一大半的雞蛋,鄂倫岱顫著聲音問:“外敷,沒內服吧?”
弘暉大眼睛笑成一條縫:“你中毒比較重,所以……”
“嘔……”鄂倫岱一陣惡心,差點兒吐了。
胃裡正翻騰,聽弘暉在對面很是惋惜的說道:“所以,我用你身上酒囊裡的酒把五靈脂很認真的洗過,又用酒泡了,才給你敷在傷口上的。本來打算若是無效再給你內服,結果你手臂很快褪了黑,這招兒沒用上。哦,對了,你的鹿皮手套我用來乾這個了,你如果還想要,記得仔細多洗幾遍。”
鄂倫岱心下一松,笑罵道:“臭小子!說話大喘氣!”
去了心病,開開心心吃雞蛋。
弘暉起身去附近轉悠。
清爽的晨風中,弘暉清脆的童音傳進鄂倫岱耳中:“鄂倫岱,你真笨!我汗瑪法對你好才拉你一把。鄂倫岱,你不可能總是做皇帝的表弟兼舅兄!”
鄂倫岱身子一震。駭然轉頭,只看見弘暉一個背影。
這是在報答我的救命之恩?!
鄂倫岱並非沒腦子。
被扔到西伯利亞之後,他恨過、怨過,更多的就是想緣由。
為什麽這樣?
原來不是好好的嗎?他做了多少別人不敢做的事?皇帝一直容忍,要麽視而不見,要麽輕拿輕放,這回怎麽了?
“你不可能總是當皇帝的表弟兼舅兄……”
鄂倫岱發呆N久,自失一笑。
七、八歲的小孩子都能看得明白的事兒,自己還得靠人家提醒。
是啊,自己以前囂張跋扈,無非是仗著親姑母生了當今皇帝,當今皇帝又念著這份情。
下一任皇帝跟自家可沒這份交情!
估計無論是哪一位登基,自家都不能像如今這樣橫行無忌。搞不好還會被清算,成了殺一儆百的那個“一”!
鄂倫岱身上一陣陣發冷。
佟家這些年在底下小動作多多。謀劃來謀劃去,為的就是永保榮華富貴。生怕下一任皇帝不買佟家的帳!
別說金鑾殿上坐的那位是皇帝,即使是個普通人,看到自己優容抬舉的親人,在自己沒死之前就忙著“幫”自己選繼承人,也不會高興的。
看來,佟家的好運已經到頭了。皇帝把我先發配,是有保全之意?!
只是……
也不全怪佟家吧?
皇上啊皇上!你這些年弄出來的一樁樁、一件件大事小情,確實是讓大家夥兒難受啊!
不然,咱們也不會這麽迫切的想要……換主子呀……
您到底想幹什麽?
這個問題,直到和弘暉走出三、四裡地去,鄂倫岱仍舊沒想明白。期期艾艾、吞吞吐吐、拐彎抹角的試探弘暉。
弘暉沉默半日,鄂倫岱以為得不到答案了,忽聽弘暉低聲念道:“人多之害,山頂已殖黍稷,江中已有洲田,川中已辟老林,苗洞已開深菁,猶不足養,天地之力窮矣。”
鄂倫岱大腦馬力全開,盡全力把這段話一字不落的記了下來。自己在頭腦中回放一遍。
啥意思?
是說能開墾的土地都已經開墾,可是人口太多,即便這樣產出來的糧食也不能讓人們豐衣足食。天地之力,盡了。
倒是有些意思。老百姓如何他不大知曉,但宗室和八旗的情況他還是知道一些的。這些年人丁興旺,打仗死的人也少了。剩下這些人,確實養起來有困難。
這與皇帝這些年乾的事兒有啥關系?
出兵西伯利亞他能明白,現有的土地不夠用,當然要佔更多了。
八旗兵役製也能理解。朝廷供不起太多廢物,自然得擇優而養了。
可那些所謂的“革新”是怎回事?
鄂倫岱終於承認,自己這腦袋不太夠用。
偷眼看弘暉。
小家夥眉頭微皺,“汗瑪法說這幾句話時,很憂慮。鄂倫岱,此事你我言盡於此。”
鄂倫岱不由自主的“嗯”了一聲。
“……猶不足養,天地之力窮矣。”雍郡王胤禛此時也正念著兒子筆記上的這幾句話。
弘暉被擄已經將近三日。事發時他正跟著皇帝出巡。因擔負著護衛皇帝的主要職責,胤禛沒有親自帶人去找兒子。再者,也是為了防止一旦與對方僵持,對方用父子之情相要挾。
派出去追的各路人馬均無有用的消息傳回。胤禟、胤礻我、胤禵這幾日一直在外奔波,分頭尋找。也暗中聯系了信得過的蒙古人,但尚無回音。
今日胤禩當值,胤禛無法在帳中安坐,信步所至,不知不覺的來到弘晳和弘暉讀書的帳篷外頭。弘晳讀不進書,帶了人到營地外的一處小山上去等弘暉。
帳裡沒人,帳外的守衛見是胤禛,並不阻攔,躬身行禮,放他進去了。
胤禛拿過兒子的窗課本子翻看,越看心裡越難受。
待翻看到這一頁,見兒子在這句話後頭標注:今日與兄弘晳在唐佳皇瑪嬤帳中玩耍,聽汗瑪法與唐佳皇瑪嬤說起,不懂。
請教。
汗瑪法訓曰:生齒日繁,自然之力有盡,須另辟途徑。
仍舊不懂。
唐佳皇瑪嬤說,傳統的農耕為主,因為土地的肥力會遞減,單產短時間無法大幅度提高,故此不能養活越來越多的人口。要避免國家和人民日漸貧弱,只有靠經濟轉型。
半懂不懂。
弘晳哥哥說就是要在耕地之外,給人們找出活路的意思。
大半懂了。
……
眼前模糊一片,胤禛趕緊仰頭,將眼淚逼回去。輕聲歎息幾聲,將兒子的窗課本子放回原處。
在兒子座位上呆坐良久,待光線暗下來,才驚覺。走出帳外一看,已是黃昏時分了。
弘晳無精打采的被唐果勸回,又一次失望而歸,小家夥撲到唐果懷裡大哭一場。
人們的傷心擔憂是有道理的。
弘暉此時正面臨新的危險。
前面是一座已經朽了的木橋。寬有十來米,底下是不知多深的山澗。
“看來只能到橋對面去了。不然咱們不出兩刻鍾,就得被追上。咱們這兩匹馬,還是不行。”鄂倫岱道。他經過這一日奔波,愈加頭昏眼花,站立不穩。可見先前中的毒沒那麽容易解。
阿爾斯楞一邊從馬身上摘水袋和各樣家什,一邊道:“呼和這小子不知跑出去多遠了,消息傳過去沒有。”
阿爾斯楞是上午跟弘暉他們遇上的。要不是他讓自己的隨從引開追兵,鄂倫岱和弘暉早被抓了。
這會兒就他們仨人。阿爾斯楞打發他另一個隨從騎快馬去求救,至於他自己,死活要跟弘暉在一處。說是要證明他們阿魯科爾沁跟丹珠那一夥人絕不是一路。
弘暉觀察好一會兒這座木橋了。不知是哪年建的,就是用繩子和木頭固定的那麽一座便橋。風吹日曬,繩子和木頭都不行了,瞧著就危險。
可目前來說, 過了橋之後將橋毀了,對他們來說是唯一的出路。否則真的會被抓。
阿爾斯楞剛才趴在地上,都聽見馬蹄聲了。
安全點兒的法子,是先試試這橋到底能承受多大重量,然後仨人慢慢分三次走過去。
怎麽試呢?
弘暉還在那兒努力思考呢,忽聽鄂倫岱大叫:“你小子幹什麽?”
嚇得一回頭,只見阿爾斯楞已把鄂倫岱扛上肩頭。
“阿爾斯楞……”弘暉話沒說完,自己也被阿爾斯楞拎在手裡。
“別害怕,我從小走了不少這樣的橋,只要不往下看,一點兒事兒沒有!”
阿爾斯楞說著,帶著兩個人,踏上橋,“騰騰騰”的往對面就跑!
鄂倫岱和弘暉先還掙扎,可他倆一個中毒,一個年幼,在阿爾斯楞鐵臂之下,掙扎那兩下根本沒用。
待上了橋,倆人乾脆放棄了抵抗。
鄂倫岱大頭朝下被人家扛著,想罵人暈得張不開嘴,在心裡頭大罵阿爾斯楞八輩祖宗。
這個缺心眼兒的!
你倒是先試試能不能過呀!
這可倒好!不但挾持了我們兩個大活人,而且把一堆水袋、乾糧,能帶的都帶上了,生怕重量不夠、這破木頭不折,破繩子不斷是吧?
想不到爺今天死在這個二百五手裡!
弘暉把眼睛一閉,等死。
莫名的想起唐果給他講的。
封神榜上有名兒的,在劫難逃!
小爺恐怕也是在劫難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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