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啦”一陣馬蹄聲從遠處席卷而來,四騎並行,背後蕩起漫天的黃塵。
馮紫英策馬一個輕靈的鐙裡藏身,然後迅疾重新竄起,輕輕一帶馬韁,胯下烏騅再是一個漂亮的彎道超車,超過了一直跑在前面的棗騮馬,搶在了前方衝過那道牌坊。
跑在最後的是兩騎黃鬃馬,在後半段就已經慢了下來,到最後乾脆就放棄了追趕,遠遠的吊在了後面。
緊隨其後衝過牌坊的棗騮馬上騎士頗為不服的趕上馮紫英放慢的馬頭,“紫英,再來一回,我就不信你這水準看起來一般,怎麽地每每都能在最後趕上來?”
“文弱兄,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這馬術一道做不得假,這馬也是由你先挑的,可怨不得我,好事要學學君豫兄和若谷,人家就知道賽不贏,索性就隨便跑跑了。”
馮紫英帶了帶馬韁,放慢速度,讓楊嗣昌並肩而行。
要說這楊嗣昌的馬術還算過得去,不過要和自己比,馮紫英自信可以讓對方幾個馬身。
自己七八歲時就開始在大同學騎馬,那個時候母親再是不允,也抵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後來連老爹都同意自己學著騎馬。
幾年下來,從小馬到大馬,馮紫英的馬術迅速提高,當然你說要有多麽高超,那肯定不行,但是在一幫明顯只能算得上是會騎馬的進士中,馮紫英的馬術絕對算是出類拔萃了。
楊嗣昌馬術算是不錯了,但是和馮紫英比肯定還差得遠,這一陣狂奔下來,他也有些招架不住了。
“紫英,你這騎馬本事是在哪兒練的?大同?”楊嗣昌和馮紫英的關系在殿試之後迅速走近。
無他,喬應甲算是馮紫英舉主,而楊嗣昌老爹楊鶴與喬應甲前年在浙江鹽務上聯手出擊,大獲全勝,二人實際上應算是一個陣營,這種情況下,楊嗣昌和馮紫英靠攏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除了大同,還能是哪裡?那幾年天天跟著家父在軍中操練,閑來無事就先從騎小馬開始,然後逐漸騎健馬,再練騎術,幾年下來也就差強人意了。”
馮紫英一夾馬腹,稍微提速,楊嗣昌趕緊跟上,“這邊地軍務看來很是磨礪人啊,令尊現在在榆林那邊情況如何?”
“家父來信中也說,軍餉欠缺多年,軍糧不足,軍心不穩,只能勉力維持,一旦韃靼人南犯,只怕就難以支撐了。”馮紫英這番話也是實話。
不過馮唐在邊地經營多年,自然有一些旁門左道手段來應對,換一個缺乏經驗的,就麻煩大了。
“紫英,這財賦問題始終是朝廷當下最大問題,那鄭繼芝身為戶部堂官,卻是束手無策,不能替君分憂,為何還屍位素餐戀棧不去?都察院禦史們和戶科給事中為何都視若無睹?”楊嗣昌想到這裡就忍不住道:“我問過家父,家父卻是說此事非隻言片語能說清楚,也非某一人之過,……”
“文弱兄,令尊所言甚是,朝廷財政變成這樣,恐怕也非一朝一夕之功,也不是某一位戶部堂官的責任,若真是他在其中有什麽不軌之事,只怕令尊和喬師他們早就群起而攻之了,只怕這是整個朝廷的問題,長期積累下來的問題。”
馮紫英也知道這個問題,哪怕是自己這個過來人,要說就能一下子解決這個難題,那都是假話。
當下的時局和社會環境以及社會各階層結構就決定了,如果不引入外部變量因素,那就是一道無解難題。
要麽徹底打碎,要麽就需要從外部來尋找突破契機,但前者在目前不具備可操作性,後者也一樣要有充分足夠的準備,思想準備,輿論準備,組織準備,以及特定環境時段準備。
“戶部認為邊軍數量太大,所耗軍資過巨,拖垮了朝廷財政,要求裁撤邊軍和驛傳乃至漕軍,這是唯一能緩解當下財政拮據虧空的辦法,即便如此那也需要多年以後才能緩緩恢復元氣。”
楊嗣昌說到這裡,都忍不住搖頭,這種辦法若是能行之有效,恐怕也早就想出來了。
“裁撤邊軍就意味著削弱邊防,那是該裁撤哪裡呢?遼東,還是宣大,抑或榆林、寧夏?”馮紫英也嗤笑,“或者就是江南衛所?且不說倭人之患都讓江南如臨大敵,江南衛所那點兒力量削弱了也未必能有多大意義吧?”
“那紫英的意見呢?”侯恂已經和練國事策馬趕了上來。
今日聚會是青檀書院和崇正書院的頭面人物一個小聚,但是卻沒有許獬。
應該說這四位都應該是未來北方士人的代表,楊嗣昌雖然是原籍湖廣,但是長期在京師生活,實際上已經習慣於把自己定位為北方士人了。
“小弟的觀點很一致,那就是要開源,節流是舍本逐末,開源才是王道!”馮紫英在這幾個人面前就毫不忌諱了。
練國事和楊嗣昌都是馬上進入翰林院的角色,而自己和侯恂如無意外也要走庶吉士這條路,未來合作可能性迅速增加。
要說服他們認可自己的觀點很重要,因為他們的觀點很大程度代表著北方士人,練國事所在練家本身就是河南望族,而侯恂父親就在太常寺任職,也是著名北方士人,而開海的一個重要反對力量就是北方士人。
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需要循序漸進,要讓他們明白當前的大局和利弊得失,乃至於緊迫性。
“裁撤邊軍絕不可行。”練國事的觀點也很鮮明,“九邊防務已經相當危險了,我從兵部職方司獲得的一些情況,遼東鎮面臨的壓力已經越來越大,建州女真正在穩步推進他們統一女真的步伐,甚至還在勾連毗鄰遼西的蒙古左翼諸部,這是一個十分危險的征兆,一旦他們統合了女真諸部,那麽其實力就會膨脹到足以顛覆大周在遼東統治的地步,而一旦他們把勢力滲入到蒙古左翼,那麽我們宣大薊這一線,就不但要面臨韃靼人突破的危險,甚至可能被借道突襲的女真人進入邊牆以內的危險。”
楊嗣昌和侯恂都沒想到練國事對邊務,尤其是遼東鎮這邊的情況了解如此之深,心裡都有些觸動。
青檀書院這些弟子果真是在時政朝務上下足了工夫,馮紫英也就罷了,本身就是邊地武勳世家出身,沒想到練國事作為河南士子,也對九邊防務這邊了解。
這說明青檀書院是全方位的在向重視政務朝務傾斜,不是某一個人對朝政時務重視,難怪人家能在今科中大獲全勝。
“紫英,你的開源恐怕不會是加征賦稅吧?那江南那幫人恐怕就真的要把天都吵塌了。”侯恂也沉吟著道:“可除了加征賦稅,似乎就只有開海了,但開海能帶來多少稅賦的增長?這個沒法測算,而且給江南乃至廣東那邊也會帶來很多人心混亂,朝廷恐怕也不得不三思。”
如果是換一個在朝廷中任職多年的北方官員,一談及開海便會不假思索的反對,但是像侯恂這樣的年輕士人還沒有被朝中那些個陳舊習氣所侵蝕,所以還有著相對獨立的判斷能力,對開海只是擔心,卻並非一味反對。
大周朝沿襲前明慣例,加征稅賦一般都只會落到江南和湖廣,,那是財賦重地,加征一成勝過北方諸省十倍。
而且北方近十年來水旱頻繁,已經導致北直、山西、陝西等省民不聊生,河南和山東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所以每年光是賑濟糧食都是一個天文數字,同樣是朝廷的一個巨大窟窿。
”加征稅賦不可行。“楊嗣昌微微搖頭,”江南一直在要求朝廷要縮減賦稅,反響強烈,認為他們承擔了整個大周八成以上的稅賦,極不公平,而湖廣那邊這幾年也才算是緩過來一口氣,但是鄖陽流民情形日益突出, 朝廷尤為擔心,至於北方諸直省,那就更不可能指望,……”
“其實加征賦稅雖然不可行,但是如果朝廷敢下決心徹底清理官田和莊田,……”
馮紫英話尚未說完,其他三人都是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那就是要挑戰極限了,弄不好就要搞成天崩地裂,沒有誰敢在這等時候行此壯烈之舉,稍不注意,就真的要自己被壯烈了,哪怕是皇帝也不例外。
楊嗣昌、練國事和侯恂他們哪怕剛考中,也明白這裡邊的水有多深,甚至可以說直接涉及到自身和家族利益。
“那恐怕就真的只有開海一略了。”馮紫英笑了笑道:“其實如若谷剛才說的,開海究竟能給朝廷增加多少稅賦,誰也不清楚,但是話說回來,試都不一試,怎麽知道有沒有增收,能增收多少?反正情況現在每況愈下,虧空窟窿越來越大,全靠戶部這樣拆東牆補西牆,終究有一日會一下子崩裂開來,那便要變成不可收拾,難道非得要等到那個時候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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