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紫英口中的卓禮克圖洪巴圖魯和宰賽二人此時正在距離馮紫英一百多裡地的逃軍山附近行軍。
數萬大軍的行軍並不像想象中的那樣列隊逶迤綿延,也不像外人所以為的那樣令行禁止,哪怕是有遊牧為生的蒙古人,仍然是一件極其複雜而困難的大事。
數萬人的吃喝拉撒,尤其是還涉及到數萬馬匹、牲口的草料,這又是從草原上向中原進軍的漫長旅途,無論是選擇的路徑,還是經停的宿營選址,亦或是飲水打尖所在,都需要精明的籌劃。
戰爭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一旦啟動起來才會知曉其中的複雜程度。
先前規劃得再好,都遠不及過程中所遭遇的各種變故和意外。
卓禮克圖洪巴圖魯和宰賽已經感受到了這場戰事的艱難程度遠超他們的想象,這還沒到大周境內呢,這一路行軍就讓他們吃足了苦頭,也幸虧有察哈爾人和建州女真方面的幫襯指點,才算是有驚無險的跋涉到了靠近大周的邊境上了。
但接下來的路途會更麻煩,因為這已經是在燕山山麓區域了,數萬大軍需要在山谷中穿行,即便是牲口的草料都需要備足,不像很多人想象的秋高馬肥,草木茂盛,哪裡都能有足夠的草料和水源。
卓禮克圖洪巴圖魯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場戰事的艱難,但是事已至此,五部加上科爾沁人數萬人馬已經到了這裡,如果不能取得一場讓人滿意的收獲,無論是誰都難以向部族交待。
“宰賽,我聽說葉赫部那邊很反對我們南下?”卓禮克圖洪巴圖魯有些花白的胡須微微顫抖,伴隨著胯下健馬的行進,顛簸起伏讓他這把老骨頭已經有些吃不消了。
“他們反對他們的,我們乾我們的。”在卓禮克圖洪巴圖魯身旁騎著一匹菊花青的青年滿不在乎地道:“他們倒是從大周那裡吃得滿嘴流油,卻不讓我們南下,這是何道理?”
“宰賽,你就不怕金台石不高興?”卓禮克圖洪巴圖魯歪著頭問道,滿是皺紋老繭的手微微一帶馬韁,讓馬行速度稍微放慢一些。
“哼,他不高興又怎麽地?各家有各家的難處,難道他把女兒嫁給我,我就必須要聽他的?”宰賽冷冷地道:“弘吉剌部幾萬號人要生存,那就只能按照我們自己的路走。”
“可如果大周願意給我們內喀爾喀五部以物資支持呢?”卓禮克圖洪巴圖魯微微頷首,這小子還沒被女人給迷花眼,但是金台石的女兒是宰賽的嫡妻,在弘吉剌部影響力也不小,所以還得要把這家夥心思摸清楚。
“那也要看情況,東西我們願意要,但是林丹巴圖爾要求我們跟著一起南下,我們能拒絕麽?”宰賽狡猾地笑道:“但我們可以答應大周,我們南下也可以出工不出力。”
“嗬,你覺得大周會相信這番說辭?”卓禮克圖洪巴圖魯嗤之以鼻,真把大周當傻子麽?你都南下入關了,遍地是人貨,難道還能忍得住不搶不擄掠?
“他們信不信就是他們的事情了。”宰賽滿不在乎地道:“我們怎麽做,只能我們自己來決定,不可能聽別人的。”
“林丹巴圖爾和建州女真可是派著人監軍呢。”卓禮克圖洪巴圖魯搖搖頭,“此番南下,林丹巴圖爾和建州女真那邊策劃已久,這些關隘路口他們都已經摸清楚情況了,只需要我們跟著他們的人前進就是了,據說碩壘和素巴第他們那邊也有林丹巴圖爾派人監軍。”
聽得卓禮克圖洪巴圖魯提及建州女真,宰賽有些不悅。
他對建州女真一直深懷敵意,努爾哈赤率領建州女真的崛起,尤其是對海西四部的兼並讓他感受到了深深的警惕,一旦海西四部被其兼並,兵鋒就會直指西面草原上了,而科爾沁這幫家夥又在和建州女真牽扯不清,這更讓他感到戒懼。
“建州女真管不到我們蒙古人頭上來,林丹巴圖爾的命令我們會接受,但是建州女真就滾一邊兒去。”宰賽氣哼哼地道。
“但我的人告訴我,其實林丹巴圖爾對大周這千裡邊防的了解情況還不及建州女真的人呢,尤其是我們這邊,從界嶺口到龍井關,聽說那些建州女真簡直了如指掌,許多小道、取水點和關隘,連察哈爾人都不清楚,他們卻能一一在輿圖上標注清楚,那輿圖我專門留了一份,他們還不太願意,還是我們的人堅持,才留給了我們。”
卓禮克圖洪巴圖魯的話讓宰賽心中對建州女真更是忌憚。
這幫家夥連蒙古這邊與大周接壤之地的關隘、道口和取水點明細都如此清楚,豈不是意味著他們早就對大周虎視眈眈了?
要知道這些區域都是在察哈爾人控制之下,他們如何能提前預知?
或者建州女真是早就在打蒙古人的主意了,不知道林丹巴圖爾這個家夥知曉了此事會如何著想?
“叔祖,這建州女真所謀乃大,為何林丹巴圖爾卻如還願意和努爾哈赤合謀?難道他就不怕日後建州女真對察哈爾起野心?”宰賽忍不住道。
“哼,你以為林丹巴圖爾就沒想到過?”卓禮克圖洪巴圖魯輕哼一聲,“興許他覺得建州女真既然和大周成了死地,那麽咱們蒙古人正好可以在其中渾水摸魚呢?大周那邊有機會,咱們就搶掠大周,大周那邊沒機會,咱們就可以借機向大周索要物資以助大周打建州,去年林丹巴圖爾不就是這麽乾的麽?這收獲還不小,咱們五部也是距離大周邊境略遠了一些,若是近一些,咱們一樣可以這麽乾。”
宰賽深以為然,“難怪,鋤強扶弱,大周這麽乾,我們蒙古也這麽乾,只是這樣交惡了大周,日後再想要恢復和大周的關系,怕沒那麽容易吧?”
“呵呵,大周需要我們,自然就能不計前嫌,草原上這些部族,哪個不是今天你聯合我打他,明日我連手他打你?”
卓禮克圖洪巴圖魯捋了捋花白胡子,目光深沉,若有所思。
“宰賽,我年齡大了,再等幾年,這五部還是要交到你手上來,我知道你素有大志,不過林丹巴圖爾和努爾哈赤都不是善於之輩,而且努爾哈赤幾個兒子我見過,也都有龍虎之姿,我們五部夾在察哈爾、建州女真和大周諸強之間,科爾沁看樣子是要選擇建州女真,你嶽父那邊是選擇了大周,我們該何去何從,如何才能確保咱們五部的利益,你也須得要好好斟酌。”
宰賽心中微震,深深地點點頭,“叔祖,我明白。”
夜幕下的篝火一堆堆點了起來,乾牛糞混合著柴枝,燃起陣陣煙霧。
一雙鷹隼般的目光潛藏在黑暗中,不動聲色的觀察著前方一團團黑魆魆的營帳。
他粗略的算了一算,一路潛行過來,他已經看到這樣的宿營地連綿七八裡,多達三十余處,如果計算無誤,這一路起碼有接近一萬人馬了,那邊山峪中看規模應該不低於這邊,只是被蒙古人封鎖了要道,無法查知具體情形。
如果要過去查探,就需要繞道從山脊翻過去,那沒有兩三日不行,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初秋的燕山山地裡已經有了一些涼意,孫祖壽和手底下兩名夜不收就這樣一動不動的蟄伏著,一直到篝火只剩下余燼,除了值夜的士卒外,其余人都已經進入了夢鄉。
“撤。”
簡短低沉的聲音發出,孫祖壽帶著兩個兄弟悄然翻過距離篝火不到十丈遠的山岔口,悄然鑽入黑暗中,一陣急行軍之後,一直到將後邊的光影徹底丟在黑暗中,三人的速度才漸漸慢了下來。
對這一片山區, 孫祖壽他們幾人已經十分熟悉了,在夜不收裡邊,首先就需要學會辨識和熟悉地形,而燕山山區是薊鎮首當其衝的區域。
雖然前幾年裡察哈爾人安分了許多,但是作為主要應對察哈爾人薊鎮軍,從來就沒有放松過對察哈爾人的防范,哪怕從上層來說已經比起以往懈怠了許多。
不過新任總督和總兵到任之後,這種局面似乎又有改善,起碼原來缺額甚多的夜不收裡邊開始重新充實,孫祖壽手底下兩個兄弟都是去年才充實進來的,比起孫祖壽來都要稚嫩許多。
翻過埡口,孫祖壽三人又是一陣疾行,終於到了早已安排好的休息地,那是一個隱藏在山坳峭壁邊兒上的山洞,從洞口可以輕易監控到穿越山埡口的小徑。
“咱們說一說各自的情況,時間有些來不及了,也只能弄個大概了。”孫祖壽沉聲道。
三個人迅速開始匯報各自這幾日裡觀察了解到的情況,包括蒙古人隊伍組成,來自那些部落,其中戰馬多少,馱馬多少,士氣如何,各方配合怎樣,以及一些細節上的東西,這些都將成為下一步匯聚綜合分析研判的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