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都往大殿最尾端望去,又是這個馮鏗?!
怎麽這家夥就沒有一天安穩的?哪樁事兒都要摻和一手,可他若是戶部、兵部或者工部某個司的官員也就罷了,真的就是吃家飯屙野屎管閑事了,但這家夥卻是翰林院的修撰。
翰林院這裡邊一幫子人,要說輕呢,可以說啥事兒都輪不到他們插話,或者說什麽事兒說了都不算,但是要說重呢,啥事兒他們都能發言插嘴,很特殊。
因為作為翰林院中人,他們都有一個以備顧問的職責,也就是說他們可以作為皇帝的顧問身份出現,皇帝有什麽需要谘詢了解的,就可以問他們,而他們也可以就此發表觀點意見,如果皇帝還認可讚同的話,這就幾乎是代表皇帝的意思了,那就不一樣了。
永隆帝也有些好奇又有些興趣,又是這個家夥?
看樣子又要給自己帶來一份不一樣的新鮮禮物,只是不知道這份新鮮禮物內閣諸公和六部諸位重臣樂意不樂意接受了。
他幾乎能夠想象得到肯定是不受朝中諸公歡迎的,否則崔景榮早就把這個情況在奏折中報上來了。
看內閣幾位臉色都有些微微變化,估計也應該是猜測到一些不太讓人愉悅的東西,只不過現在處於這種情況下,軍隊武將們和北地士人那邊怎麽安撫?
難道原來的設想作廢?那恐怕軍隊武將和北地士人官員們就真的要鼓噪了,沒有這樣做事兒的規矩。
馮紫英已經感覺到了來自四面八方如針刺般的目光,但他無動於衷。
先前在和崔景榮探討時他就已經把態度挑明了,但凡有其他路子,他也不提這麽乾。
可問題是現實擺在面前,登萊和遼南那邊迫在眉睫,這麽拖下去肯定是要出狀況。
如果不這麽乾,根本就沒法弄,即便是如此,都還有要有周密的策劃和部署,拿出一大堆具體的條陳來,才能實現目標。
眼觀鼻鼻觀心,馮紫英巋然不動,倒是讓緊挨著他的魏廣微和吳亮嗣二人身上都出了一身汗。
見馮紫英目不斜視,一言不發,崔景榮內心也好笑,這個家夥這會兒倒是裝得挺像,之前在自己面前可是聒噪不已,這是要把架勢拿足,等人家求他麽?
“唔,諸位愛卿,遼東軍情似火,可糧草補給經遼西輸往遼東日益艱難,折損成本日高,而且面臨來自遼西韃靼和女真人的雙重威脅,解決遼東補給問題勢在必行,除此之法外,諸愛卿可還有其他方略?”
永隆帝終於說話了。
他沒有理睬崔景榮的提議,而是直接把問題丟給了內閣和戶部、工部諸公,這是他們的責任。
當初議定也是如此,開海舉債便是要全力確保遼東安穩,而首要任務就是後勤補給,打通海運,控制朝鮮、日本的貿易,可謂一箭雙雕。
同時也是要此為由才打動了王子騰,讓他騰出宣大總督位置,否則難以把牛繼宗挪出京營去接任宣大總督。
前兩者可謂冠冕堂皇,而後者才是永隆帝內心急於解決的關鍵,現在京營節度使他一直不設,讓陳道先以五軍營大將身份暫代京營事務,同時又讓仇士本控制的神樞營不斷擴編,這樣形成兩強相製的格局,只有這樣永隆帝心裡才踏實。
但現在事情擱淺,雖說王子騰不可能再回宣大,而牛繼宗也不可能再回京營,但這二人尤其是王子騰在京營中深耕多年,廣有羽翼,更何況現在對方態度已經不及前兩年那般,所以此時還不宜觸怒對方。
面對皇帝的質問,葉向高和方從哲都是皺眉不已。
他們知道南京六部的確不堪,但是沒想到南京工部之下的兩大船廠會成這般模樣,崔景榮都明確表示這兩家船廠從上至下都是糜爛不堪,難以上台面了,那如何來滿足登萊和遼東那邊的要求?
“皇上,不如先聽一聽馮鏗所言的荒唐之言如何?行與不行,姑且不論,但現在沒有其他可選之策,便是不用,亦可拋磚引玉,尋找其他合適方略。”齊永泰打破了沉寂。
他自入閣之後仍兼吏部尚書,但是卻少有發言,除非涉及到吏部事務,其他事務,便要有皇帝或者葉向高這個首輔明確示意他發表意見,否則鮮有主動發言。
但今日不行。
並非全是馮紫英的緣故,而是作為北方士人之首,他要對整個遼東乃至九邊防務負責,在葉向高和方從哲乃至李廷機都三心二意之時,在這幫南方士人更多心思都放在開海舉債拉動整個江南的產業經濟發展,為戶部國庫充實謀劃時,他需要盯著這一點。
這幫南人對遼東和北地邊患遠沒有北地士人那麽切膚之痛,所以齊永泰便是承受些異樣目光,也要扛起來。
齊永泰這一出頭,便是葉向高和方從哲都要掂量一下。
實際上他們已經了解到馮紫英的一些觀點,比如將工部工匠工人全數撥付給願意去登萊遼南建船廠的商賈,朝廷出資扶持這些船廠建設,甚至還要直接由朝廷出資向這些船廠訂貨,預付定金,這基本上就是由朝廷包辦一條龍了。
這遠遠超出了朝廷的底線。
這意味著開海舉債所得幾乎都要砸到登萊和遼南建設上去了,而一旦遼東和宣大邊防有事,糧餉不足,那麽還得要找朝廷戶部要錢。
而且登萊遼南建設一旦錢銀不夠,肯定還會向朝廷伸手要錢銀,以王子騰的性子,那幾乎是鐵定的,而朝廷前期投入這麽多,又是這樣一樁事兒,不可能半途而廢,軍隊和皇帝也不會答應,這幾乎就又變成了一個無底洞。
對葉向高和方從哲的臉色不渝,齊永泰視若無睹,他知道這肯定會讓這幾位不高興,不過這是他的責任。
永隆帝沉吟了一下,最終還是點頭,“也罷,聽聽也無妨,崔卿,你意便是由馮鏗來講解此事麽?”
“回稟陛下,臣正是此意。”
崔景榮終於舒了一口氣。
他的任務完成了,成功的把話題引到了這上邊兒,配合齊永泰讓永隆帝點頭同意馮紫英來陳述這一方案。
之前馮紫英在船上就已經和魏廣微、吳亮嗣等人進行了幾次辯論,雖然不能說徹底說服了魏廣微和吳亮嗣,但是他們也承認如果朝廷認定登萊和遼南這條運輸線必須盡快打通的話,恐怕唯有馮紫英此法算是可行的,依靠工部那幫人是絕無可能。
所有人的目光再度投射過來,落在老神在在的馮紫英身上。
永隆帝嘴角浮起一抹笑意,這個家夥還真有意思,十六歲之齡,居然就能在朝會中唱主角了,嗯,且看他表現如何。
“馮卿,那你來說說你的建議,也好讓朕和朝中諸公聽一聽你的想法,嗯,你辦的那份《內參》,今日朝會之後,不管結果如何,亦可就此好生闡述一番,《軍情動態》,《國計民生》這幾個欄目是朕最喜歡看的,朕覺得似乎都應該靠得上,不妨都來議一議,……”
永隆帝輕快的口吻讓葉向高和方從哲等人心裡都是一苦,看樣子皇上似乎有被說動的意思,這還沒開始呢,就已經有這個姿態,一旦真的被對方說動,只怕朝中那幫見風使舵之輩又要附議了。
“回稟陛下,臣之想法恐怕和朝中諸公考慮問題的角度未必一致,畢竟臣只是在翰林院擔任修撰,有幸跟隨崔大人一行南下江南,方能了解我大周地大物博,繁盛若斯,但是對比江南北地,臣又深感憂慮,所以也有幾個問題想要詢問諸公,若是能得到一個明確答覆,臣之建議方能有可行之道。”
馮紫英的話在大殿內立即引起了一陣竊竊私語,連齊永泰和喬應甲都忍不住皺起眉頭,這家夥是不是有些托大了?
永隆帝越來越覺得這個家夥的有趣了,還要問幾個問題,雖然說是要問朝廷諸公,其實恐怕也還包括了自己,這倒是挺有意思,已經很久沒有在朝堂上有這樣一股清風吹來了。
“朕允了,若是有什麽問題涉及到此番開海事務,盡管問來,被說內閣諸公,便是朕亦可回答馮卿的問題。”
永隆帝大包大攬,顯然就是要這幫人都拉進來不準回避和顧左右而言他,更是讓葉向高和方從哲等人臉色一暗,心中叫苦不迭。
“可是臣還要說一句,只怕臣的問題有些尖刻犀利甚至刺耳, 聽起來恐怕也讓很多人都不太舒服,甚至心意難平。”馮紫英一字一句道。
永隆帝微微色變,但是隨即又笑了起來,“馮卿,你是怕朝中諸公無此雅量,還是擔心朕的心胸不夠寬廣?盡管放心,朕說了,君無戲言!”
永隆帝的目光逡巡之處,一乾重臣們都是面色沉肅,都意識到了這一位翰林院修撰怕是要搞事情了,嗯,而且這位皇上怕也是也要配合著搞事,不過究竟是馮鏗配合永隆帝搞事,還是永隆帝配合馮鏗搞事,還真不好說。
“臣不敢,那臣就謝主隆恩了。”馮紫英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臣先問第一個問題,大周邊患,首當其衝為誰?”
永隆帝笑意更甚,沒等內閣和兵部的人回答,便立即應道:“自然是建州女真。”
“建州女真字元熙三十年以來,不臣之心日益凸顯,其吞並海西女真的野心昭然若揭,但是大周卻苦於遼東後勤不暢,眼睜睜看著其大敗九部,滅輝發,建赫圖阿拉,擺在我們面前最現實的就是去年奴酋已經在我們眼皮子底下吞並了輝發部,扈爾奇山城被攻陷,昔日大周在海西女真部中最親近的一部就此滅亡,拜音達裡父子據說在破城自焚之前還送出一封信到薊遼總督府,叱罵我們大周見死不救,必遭唇亡齒寒之噬,不知有無此事?”
殿堂內一陣大嘩,許多人都是相顧失色。
很顯然不但海西女真輝發部被攻滅至今朝中許多人都不知曉,而這封信的事情怕更是鮮有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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