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多城所在的真珠河沿岸,安西都護府征調的蕃軍和民夫開始往河岸邊運送糧草,終日都有來往的犛牛車蕩起塵土。
為了防止莫賀達乾得到消息搶先偷襲,夫蒙靈察決定將糧草全部囤積在城中,這次出征的規模遠雖不及昔日蓋嘉運攻打突騎施黑姓時,但也有兩萬石糧食,整整裝滿了五十多個糧囤,佔滿了空地使得城池顯得更加逼仄。
最先到達的是大石城的三個團,緊接著賈崇奐帶著波換城的五個團也迅速趕到。
城中容不下軍隊駐扎,只有近三百人守在城牆上看護糧草,先期到達的八個團隻好駐守在河對岸的烽燧堡左右。
唐軍到達的第三日中午,各團開始搭建簡易軍帳,一部分人沿著河流巡邏。但是賈崇奐將軍確卻沒有在真珠河的兩岸親自走一走,沒有去看那河流的上下遊,是否有雙腳可跋涉橫渡的地點。
可能是因為他們曾以不足三千人的隊伍,打退了突騎施兩萬多人的圍攻。讓這位撥換城城使產生了驕傲自負的心理,他只是在河南岸綠油油的草地上用腳丈量了一下距離,給兵卒們劃分出營帳的距離,便溜達到烽燧堡的底層石廳內納涼歇息去了。
此時紅日正當空,分布在真珠河岸邊的八個團都在釘木樁做圍牆,做好長期駐守在此的打算。他們分工明確,只有一部分人披甲巡邏,多數人揮舞著木錘往草叢中釘木樁,將缺銙袍的上衣解下來系在腰間,那肩背上濕漬漬的汗珠如同油膩反射著光線。
兵卒們頂著烈日站崗、或騎著戰馬在河畔巡邏。因為有值巡不得卸甲的禁令,他們不能違背,隻好找到折中的辦法,把肩甲和腿甲卸掉,兜鍪吊掛在身邊,只有上身圍著一圈扎甲片。
當所有人都按部就班時,這個初夏顯得異常寧靜,真珠河岸邊水波蕩滌,汲水的兵卒在水邊石塊前並排坐下,將雙腳伸進河水中,談論著不葷不素的笑話。
不遠處的丘陵背後縱出色澤斑雜的馬隊,它們最初躲在低矮的黃楊林中,被濃鬱的樹葉阻擋,但那敲擊在地面的馬蹄聲和林中飄曳的塵土並未瞞過唐軍瞭望哨的眼睛。
烽燧堡上的兵卒發出了尖利口哨聲,口中呼喊:“敵襲!”
敵人也不再隱藏,馬蹄並排著朝著河岸邊撲來,他們在奔行的過程中,已經取出角弓,拉滿了弓弦朝著對岸射來。
一支宣布血戰開始的羽箭掠過河面,穿透了一名坐在岸邊石頭上兵卒的喉嚨,手中木桶落入水中,氤氳的鮮血在水面上泛濫暈染開來。
大多數的軍漢們都光著膀子在營地中釘木樁,聽到喊叫後慌忙跑去草坡上披甲。但敵方的馬隊來勢卻非常之快,宛如一條遊動的長線撲至河岸邊,突騎施人紛紛勒住馬匹,取出角弓搭上羽箭,拉滿了弓弦朝著對岸再次攢射。
突騎施人惡毒刁鑽地把目標選擇了那些光著脊背的揮錘軍漢,他們暴露在陽光下白花花似顯眼的標靶,羽箭嗖嗖破空而來,像釘木頭一般鑽入他們的脊背。
“啊!我操!”
血液沿著箭洞流淌下來,在脊背上拉出一道道血痕。軍漢們在奔跑取甲的路途中趔趄倒下,匍匐在地上,緊接著又有幾支羽箭補了上去。他們的雙手摳進草皮中掙扎爬動,痙攣的手指最終失去了氣力。
“沒有披甲的,先不要取甲!往烽燧背後跑!”
一名兵卒揮舞著手臂高呼,下一瞬他的袖口鮮血淋漓,一支羽箭橫穿了他的手臂。
安西都護府的縱容和放養使得莫賀部帳下的神箭手越來越多,他們隔著河岸,刁鑽地循著唐軍的薄弱部分投射箭矢,這一下突然襲擊,果真打了安西軍一個措手不及。
賈崇奐本來在烽燧堡裡午休,敵襲的喊叫聲驚醒了他,也幸虧他經驗豐富,絲毫沒有慌亂,他連忙起身披甲,並呼喚那些披甲巡邏軍士們:“登上烽燧堡頂,在頂上壓製他們!”
幾十名甲士豎起木梯,紛紛爬上了堡頂,操著弓箭從垛口向下反擊,居高臨下對於射程和力度均有加成。
堡頂上還放著幾台床弩,他們三人一台配合操作,兩人扳動輪軸給床弩上弦,另一人安裝箭矢瞄準,架起床弩瞄準那些指揮的突騎施卒長。
“放!”
箭杆挾著呼呼風聲從波光粼粼的河面上掠過,如梭影倒映在河水裡,掠過對岸不偏不倚地正中戰馬的胸口,發出鐵錘敲擊似的聲響,戰馬發出悲慘的嘶鳴聲,連帶著馬上的武士向旁邊側倒。
“再放!”
軍卒們緊張地轉動絞盤上弦,急切到連喘息聲都沒有機會發出,汗水沿著腦門迸濺出來,瞄準對岸的敵人扣動機弦。
床弩的殺傷力絕非角弓、擘張弩可比擬,一箭射出去幾乎沒有任何防禦能擋住,就連那些拄著厚木盾保護弓箭手的步卒,也被直接連人帶盾貫穿倒地。
突騎施人鎖子甲和皮甲交錯搭配,雖不及唐軍扎甲鱗甲堅厚,但想要射殺他們,也需要三五支羽箭不可。但在床弩的射程之內,一發命中直接報銷。這讓突騎施兵卒們膽戰心驚,只能硬著頭皮上前,連眼皮都在躲避烽燧堡上方的弩機。
光膀子軍漢們雙手抱胸躲在堡牆背後,他們做這樣的動作似乎不是冷,但剛才那瞬間的群體性陣亡,讓他們身上的雞皮疙瘩不由自主地泛起來了,此刻倒像是褪了毛的鴨子,眼睛在地面上四處尋找,希望能夠找到反擊的武器。
他們的武器,甲胄都暴露在陽光下,但只要有人衝過去,必然會招來箭矢的攻擊,還好敵軍並沒有搶著渡河。
有幾個膽壯的漢子不顧危險,用極快的速度奔跑至坡地上,迅速彎腰撿起他們的弓和箭筒,再飛快地跑回來,這樣他們即使沒有甲,也可以痛快地爬上烽燧堡頂上,從瞭望口中向外拋射了。
賈崇奐蹲在烽燧頂部中央,甲袍堆落地上將他牢牢環圍住,右手反拄著刀撐在地面上,拇指緊緊地扣著刀柄。
他沉著穩定地指揮,右手伸出兩根手指為床弩指出重要目標,這支隔著河岸逞凶的突騎施軍隊已經沒有剛開始的囂張,隨著帶隊的頭領們被床弩射倒,他們開始拖著傷員後退。
這時突騎施人的角弓已經不起任何作用了,他們回身象征性地反射一箭,卻把箭矢射到了河面,在水面上擊起浪花,又漂浮了起來。
床弩依然叮著他們的屁股追咬,那些鮮血淋漓的馬臀突然失力,如小山塌落下來,馬上騎卒若能甩脫馬鐙,還能安全落地逃竄,不能甩脫的,直接被倒下的馬身壓住了腿,發出嘶號聲。
賈崇奐拄著刀站了起來,一場短而快的衝突落下帷幕,突騎施人似乎只是想來襲擾一下,並沒有渡河的意思。
但是,真珠河在頓多城一線綿延百裡長,能渡河的位置並不只有這一個點。
他抬起袖子擦汗的手臂突然凝固在額頭上,心臟的猛烈跳動聲使得他倏然轉身,望向頓多城的方向。那城頭上燃起了一團火,黑黃色的狼煙已向上滾滾翻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