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仁琬捧著這扇子,比捧著禦賜寶物都顯得緊張,從館閣的合扇門進去,繞過木隔扇,踩著木樓梯上到二樓。環繞過來卻看見隔扇門口站著一名白衣小廝,頭頂上纏著綠色抹額,手中端著木盤道:“兩位客請先飲入門酒。”
“好,”田仁琬先從木盤中取走酒盞,仰頭一飲而盡,口叼著酒盞落入盤中,李嗣業也伸手捏起一碗,仰頭灌了下去。
這小廝伸手把隔扇一拉,兩人在門口脫靴,隻穿著足袋踩著木地板走進去,屏風前的平案上已經擺了餐盤,只是用木罩扣著,房間的左角坐著兩個手抱琵琶、團抱箜篌的樂師。
小廝雙手貫在袖子裡,小碎步向前,彎腰九十度叉手行禮:“請問貴客,是否開宴。”
“當然要開宴。”
這小廝伸出雙手道:“開宴需先付五百文。”
田仁琬伸手往身上一摸,然後扶額,李嗣業連忙說道:“我來付吧。”
他從懷中掏出一顆碎銀,小廝用托盤接住,笑著說道:“尊客稍待。”
他立刻把餐盤上的木罩全部取掉,伸手相邀:“尊客請用。”然後轉身要離去。
李嗣業這就奇了怪了,既然是上來還扇子,這扇子的主人不露面,竟隻給擺上酒席了?
他伸手一拍案幾:“人呢?”
田仁琬連忙擺擺手:“嗣業,在這種地方,不得粗魯。”他伸手托著團扇說道:“我們是上來還扇子的,請將這兩位扇子的主人請出來。”
這小廝轉回身又叉手道:“兩位尊客,要想見我們家都知,需得付見面錢,看二位面貌不是熟客,初客出資加倍,需得一千錢。”
李嗣業決定舍命陪中丞了,立刻從懷中掏出一塊方銀錠,遞到小廝手中:“快,把兩位都知請上來。”
“好嘞,我這就給你們請都知去!”
這小廝拿著銀錢,對樂師們揮揮手道:“還等什麽,開樂。”
箜篌和琵琶同時挑撥出珠玉般的樂曲,這隔間右側的隔扇門打開,兩名塗抹著時世妝的女郎跳著舞蹈進入隔間裡。
田仁琬拍著手掌輕輕作和,李嗣業卻看著糟心,剛剛素面朝天不好嗎?這鉛粉塗得比牆膩子都厚,還有那胭脂,像是給腮幫上貼了兩塊紅餅,那眉黛就不說了,小山眉黛拉長了像山水畫,關鍵那頭頂上貼著花鈿宛如妖嬈的梅花,整個如妖化的花千骨,嘴中心的一點唇脂都有些發黑了。
李嗣業越看越不對勁兒,這個妝能遮住女子本來的面容,但臉型總不能改變吧,他剛剛在樓閣下方看時,那兩個娘子下巴稍尖,現在這兩個怎麽變寬了?
他湊到田仁琬耳邊低聲道:“我們好像給人欺詐了,這分明不是剛剛那兩個娘子。”
田仁琬猛一看,還真是不一樣,他生氣地拍著桌子喊道:“停下!給我停下!”
琵琶箜篌奏樂聲戛然而止,兩個舞姿僵硬的女子也呆立在當場,那綠額小廝連忙跑進來,叉手賠笑問:“兩位怎麽了?可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
“你這龜奴,我且問你,剛才樓閣上的兩個女子哪裡去了?”
這小廝也是一臉迷茫,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啊,兩位客人上門,我還以為來了恩客,再說我也不曉得你們是為了找人呐。”
你娘的,演技還挺好,李嗣業伸手一把揪住了他圓領袍的前襟,另一手舉起拳頭:“這一拳打下去,叫你狗頭開裂。”
突然從兩便隔扇裡鑽出五六花衣浮浪漢子,手中各拿著大棒準備包抄他們,這龜奴慌忙扭頭揮手製止道:“切莫動手,兩位使君身上有魚符魚袋!”
“朝廷命官?”這些浮浪子們頓時止步,又齊齊向後倒退了數步。
一個嫻幽的女聲從另一邊傳來:“兩位郎君,剛剛實在是唐突了。”
田仁琬和李嗣業扭頭一看,只見兩名身披薄紗,身姿窈窕的女子走進來,臉上遮蓋著面紗。
這小廝回頭吃了一驚,伸手捂著嘴巴道:“舉舉姑娘,還有楚兒姑娘,你們怎麽出來了?”
這名面紗女子溫婉一笑:“我若是不出來,你豈不是被人給打成豬頭了?”
兩名女子來到李嗣業和田仁琬面前,盈盈半蹲叉手道:“鄭舉舉剛剛玩鬧過度,唐突了兩位使君,請二位寬宥則個。”
李嗣業神色不悅地敲著案幾:“有拿過路人開玩笑的嗎?”
田仁琬突然托住了他的肩膀,站起來拱手道:“兩位難道就是平康坊聞名遐邇的鄭舉舉和楚兒姑娘?”
女子點頭道:“不敢瞞騙使君,正是婢子。”
田仁琬頓時滿面驚喜,笑著說道:“能在這平康坊中得見鄭舉舉,就已經是三生有幸,又能見到楚兒,兩位佳人同時出現,田某今日真算是上天垂青啊。”
李嗣業頓時又發懵,這怎麽還舔上了?
鄭舉舉頷首笑道:“田使君說笑了,今日唐突了兩位,舉舉和楚兒在這裡略飲薄酒一盞,向兩位賠罪。”
兩人摘下臉上面紗,李嗣業抬頭一看,姿色倒是不錯,算是很耐看,但還不到很驚豔的地步,姿態倒有文人很推崇的那種氣質,另一位楚兒長得也很普通,如果只是靠顏值,怕是成不了名妓。
兩女齊齊端起酒杯,田仁琬連忙拽了李嗣業一把,讓他趕緊起來。李嗣業扭頭去看,這位不惑之年的田中丞瞧上去很激動,仿佛粉絲看見了自己的愛豆。
“咳,其實不用賠罪的,能在這種情況下和舉舉、還有楚兒姑娘發生交集,田某人榮幸之至。”田仁琬將團扇雙手呈上,又抬手端起酒盞。
田仁琬捧角兒,李嗣業也得賠著,兩人端起酒盞遙敬了一杯,兩位名妓仰頭將盞中酒喝完,放下酒盞,又款款施了一禮說道:“兩位慢飲,我們告辭。”
就這麽走了?你倆還真是來走穴的?
李嗣業扭頭對田仁琬說道:“一杯酒也算賠罪?我看至少得讓她們跳段舞!”
已經走到門口的鄭舉舉聽到他的話,回過頭來傲嬌地瞪了他一眼,加快步伐揚長而去。
田仁琬拍著他的肩膀歎了口氣:“你呀,不解風情,不通風月,這輩子算是完了。”
“怎,中丞,我得罪了她們,這輩子還得不了功勳升賞了?”
“什麽升賞?天下間最溫柔,最善解人意的女子都在平康坊,你如果連她們都討厭你,全天下的女子誰還能看得上你?”
李嗣業仔細思想了一下, 田仁琬的邏輯好像有問題,不過他也不想跟他爭辯這個了。
田中丞見到了最想見的人,也沒什麽心思待下去,兩人起身要離去,這綠衣小廝千恩萬謝地把他們送下樓梯。
夜色正好,明月撩人,田仁琬也心情正好,一邊散步一邊說道:“這平康坊裡,百年才出一個鄭舉舉,繡口錦心,詩才如珠璣綻放,連一些進士都自愧不如。你我今日還算是幸運,若論往常,你我就算是一擲千金,也別想見得芳容。”
還不是你們這些腦殘男粉給慣的,李嗣業暗中腹誹了一句,嘿聲說道:“不就是兩個妓女嗎?錢壓不了她們,勢還壓不了她們?”
田仁琬呵呵一笑:“一聽你就沒正式來過平康坊,平康自有平康的規矩,熟客們追捧美人憑的是詩文真本事,以勢壓人算怎麽回事兒?要真這麽做了,當心惹起眾怒,追捧鄭舉舉的人當中有不少朝廷大員,禦史台的大夫們,當心他們為心上人出頭,群起而攻訐,在聖人面前告你幾次刁狀,保管身敗名裂吃不了兜著走。”
“哦,”原來是有一批死忠粉,名妓果然是招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