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端著酒杯仔細端詳眼前楊釗的表情變化,雖然其盡量表現得對此事不甚計較,但他抓著酒盞的力度,還有鼻孔中噴出的輕蔑氣息,已經暴露出了他的真實想法。
這一招禍水東引確實成功了,這當然要歸功於楊國忠本人。
這人心胸不比李林甫寬多少,且屬於那種先暢想後規劃的人。他如今才進入長安幾日,職業規劃尚無著落,但職業暢想已經開始天馬行空,預料到了將來封相拜將,要遙領某個地方的節度使,也已經準備要打倒為自己設立的假想敵了。
他本來將李嗣業當做假想敵,唯恐對方借著曾經救過楊貴妃這樁恩惠,向楊家不斷索求,不斷攀升。又怕他將來超過自己,佔據了原本屬於自己的權力。
在某些人眼裡,世界非黑即白,凡是官位能力超越他的,好像都是阻擋他前進的心魔和絆腳石。
但他現在的火力已經轉變,因為李嗣業已不足為懼。他雖然對堂妹楊玉環有救命之恩,但楊妃在今日並未表現出感謝或格外恩賜,可能由於原因是他昔日救的是壽王妃吧,雖是同一個人,但兩者身份有種微妙的尷尬。
李嗣業做假想敵確實不行,他的嫉妒和憤怒已經找到了新目標,有一個厚臉皮的家夥已經開始以楊玉環的兒子自居,已經借著楊妃的關系做了平盧范陽兩鎮節度使,接下來還能有多大權力,入朝為相嗎?
他楊釗就算人微言輕,起步比較晚。但從今天起就要使勁地盯著此人,絕不能讓他在楊家的身上再沾到半點的便宜,絕不能讓一個諂媚的小醜把自己遠遠地甩到了身後去。
這個安祿山,就是他現在的假想敵。
他又瞅了眼前低頭喝酒的李嗣業一眼,心想眼前這人還有點價值,現在做了副都護,將來有可能做節度使。如果把他當做一個外援,用來針對那亂認娘親的安胖子。雖然不會起什麽大作用,但也有其利用價值。
楊釗端起酒盞敬李嗣業:“李郎,有一件事我聽說了,當年你在受驚的馬上救過壽王妃,你算得上我們楊家的恩人。今後楊釗將你引為知己密友,我在朝中,你在外面,我們守望相助,如何?”
李嗣業連忙雙手端起酒杯,做出感動誠懇的模樣:“既然楊兄如此看得起我李嗣業,嗣業自然不敢推遲,當以兄馬首是瞻。”
“哈哈,好。“楊釗得意地笑笑:“嗣業你也太過自謙了,不過日後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我在朝中有諸多便利啊,也會在聖人面前為你美言。”
“呵,當然,一定一定。”
兩人酒足肉飽,楊釗手按著案幾的一角從地上站起,身體卻打了個踉蹌,右手扶著額頭道:“我日,麽想到酒勁兒還挺大的!”
他擺著雙手對李嗣業笑了笑:“你不用扶我,我們各走各的。”
李嗣業目送著他從酒肆中走出,站在門檻處看著其遠去的身影,冷冷地哼笑了一聲:“還想利用我,做小人都不夠格。反正你遲早要和安祿山爭鬥,倒不如早點上手先找找感覺。”
……
他快步走在丹鳳門街主道上,心中仍然在盤算,入朝送禮的事情已經解決,封高陵縣子的爵位和授副都護的敇旨應該快速下發了,等領到敇旨之後,他就沒什麽理由留在長安了。
在離開長安之前他好像還有什麽事情沒有做,他的腦袋裡卻毫無頭緒,決定暫時先回到安西留後院再說。
從留後院的後門進去,燕小四等人正在院子裡刷洗馬鬃,還有人在切草料。負責院中事務的趙都尉上前來,從袖子從取出一封信,雙手遞交給了他:“李將軍,這是一個不知姓名的人傍晚從門縫中遞進來的。”
李嗣業接過信件,轉身回到了自己房中,從腰間抽出小刀拆開了信封,將信封倒轉抖了抖,什麽都沒有倒出來,透過這硬黃紙的背後一看,交疊粘貼的信封內部寫著一排黑色小篆,幾乎看不清楚。
他索性將信封拆開,只見上面寫著:明日未時,景龍觀。
太子的信息來源速度令他驚訝,他不過才來長安幾日,今天才把香薰貴妃榻獻上去,他竟然就已經知道了。
上次同他會面的是李泌和皇甫惟明,這次也許太子會親臨吧。
在光線逐漸陰暗的房間內,李嗣業拔開了火折帽,將那火絨放在嘴邊輕輕一吹,暗紅色的幽光乍亮,很快燃起了火焰,他將火焰湊上油燈,豆大的光亮逐漸暈然了昏黃房間。
他將那拆開的信封觸上火頭點燃,然後扔到地下的火盆中,看著它變為一堆灰燼。
……
景龍觀的夏日野草茂盛,這裡原是安樂公主李裹兒的一處宅邸,李裹兒被誅後,朝廷將其改為景龍觀。然而因其面積過大,獨佔兩坊之地,使其大片土地被閑置。朝廷欲將其分割賣出,但達官貴人因此地的晦氣而不願意購買,窮人家又買不起,久而久之景龍觀就成為長安城中最具自然氣息的建築群。
李嗣業駐足停留,青草將石道覆蓋,兩旁的涼亭被青藤所纏繞掩蓋。時常有孩子們在其中遊曳,被道士發現後驅趕出去。
他穿過華蓋亭亭的樹冠,建在小山上的樓宇已經在視線中,白牆環繞聳立,把四周瘋長的自然隔絕在外。這才是道觀該有的樣子,融入自然之中,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門外立著兩名道童,面如白瓷,眉宇清秀。他們手執拂塵,眼睛卻探尋著地面,一隻松鼠立在他們腳下手中捧著松果啃食,道童抬腳去逗引這松鼠,卻被另一名道童的噓聲打斷,提醒他客人來了。
“尊客從何處來?”
李嗣業謹慎又不失禮貌地回答:“我從西邊來。”
兩人恍惚地對視了一眼,開口問他:“尊客可是李嗣業將軍?”
“沒錯。”
“請隨我來。”
他跟隨著道童進入樓中,沿著木樓梯向上,二樓的圍欄環繞著吊著的大鍾和神像。道童將他引到樓上便轉身返下,站在隔扇門前迎接他的卻是一個頭戴扎著短髻身穿白衣的婢女。
李嗣業猜測她是下人,然而這女子無論從氣質還是從美貌上而言,都不像是簡簡單單的一個婢女。
她嘴角含笑引著李嗣業來到隔扇門前,雙手拉開了門。李亨和李泌都坐在隔間中,兩人盤膝坐在席上,李泌的身邊還蹲著一名婢女,正用一塊娟帕捏起茶鍑的蓋子,鍑中清香散發出來。
靠牆的窗扇大開,外面樹冠上濃厚的綠意投映在屋裡。
李嗣業回頭看了看門外的婢女,又看了看李泌身邊的婢女,小李泌好像換人了,記得與他上次見面時,那婢女的相貌有幾分胡人血統,這次這個明顯沒有。
他頓覺有些尷尬,最近貴人出門都喜歡帶秘書麽,李泌一個太子一個,如果有這樣的必要應該提前指出啊,他哪怕多花點錢到妓館臨時雇傭一個,才顯得搭調。
他站在門口躬身叉手:“末將李嗣業參見太子。
“嗣業,不必拘禮,就等你了,快來坐。”太子面帶微笑指了指自己的右側,李嗣業脫掉靴走過去,跪坐在地上。
那站在門口的婢女提著他的靴子放在一側,也脫掉了翹頭履,小巧的腳上套著潔白的足袋走進隔間,雙手轉身將隔扇門拉上。
李亨的婢女素質很高啊,也不嫌自己的鞋臭,他挺直腰板準備讓這婢女從自己身後繞過去,但實在沒想到,她竟然在他的身邊跪坐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