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綿綿,山坳中一片蕭瑟。
一百二十個光頭被鑲嵌在山壁裡,人人表情木然,任由雨水墜落在鋥亮的光頭上都無動於衷,似生無可戀。
滅絕神僧沐浴在那一百二十個光頭的目光中,整個人已經進入了物我兩忘的入定狀態。
——他在逃避現實。
唯有如此,才能讓他強忍住震斷經脈的衝動。
身為老林寺三大神僧之一,滅絕神僧一貫以迥異於“我佛慈悲”的惡名睥睨江湖。
不說那些大小賊寇,便是那些窮凶惡極的魔門人屠,提到他“滅絕神僧”的名字也都會感到畏懼。
在老林寺內,滅絕神僧更是橫著走,就連當代方丈也只能仰其鼻息,那些矮一輩的僧人沙彌更是見他如見惡魔,常瑟瑟發抖。
有人問起滅絕神僧對此現狀如何看待。
滅絕神僧隻道是:“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可見他對自己的當下惡名極其滿意,更享受其中。
他時常夢到,自己有一日會坐在萬骨堆積的王座之上,如那地藏一般俯瞰地獄,看罪人伏誅,上刀山下油鍋,受炮烙之刑。
他倒不是對罪惡多麽痛恨。
只是無論何時何地,他都應該是高高在上的,而不應該是與那些螻蟻一樣在地上痛苦爬行的。
——直到十幾分鍾前。
山坳裡死寂一片。
滅絕神僧猶記得前一瞬間,自己還在此方客棧的門口,正伸手要推開大門,宣布客棧內五十八個人的死訊。
那時候,他正在思考具體該說些什麽才能顯得最有逼格。
可下一瞬間,他卻已經被埋在了地裡。
頭上戴著【禁箍】,身上捆著【封魔繩】,腦門上還被印上了無數個“卍”字佛印!
【禁箍】禁法,【封魔繩】封內力,【佛印】鎮壓元靈!
這些靈寶,分明是他為了壓勝靈犀劍宗鄭羊羽而特地帶來的啊!
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滅絕神僧首先想到的是“幻陣”。
有人在客棧裡布置了精密的“幻陣”,他一踏入其中,便陷入了人為製造的幻境之中!
可靈犀劍宗專精劍氣,對術法專研不多,根本不可能布置出如此可怕的幻境!
難道是天魔教妖女顧凝霜?
可聽說那顧凝霜也是武修專精,就算兼修術法,也不可能布置出讓他這元靈境都不能識破的幻境!
再且他的師弟法月,分明才剛與他暗中聯絡過,客棧內絕對沒有幻術高手!
但不是幻境,又是什麽?
是他在將要進門的瞬間就被人奪去意識,而後埋入了這地下?
在這期間,他這小周國的巔峰高手,元靈境滅絕神僧,沒有一絲一毫,哪怕是一丁點都沒有感知到任何異常,就失去了意識?
甚至於,他都沒有感覺到自己曾經失去過意識!
不曾暈迷,如何蘇醒?
不可能!
“如是我聞,如是我聞,如是我聞!”
滅絕神僧閉緊雙目,直到口中津液增多,從球狀玩具的縫隙中流出,嘴角到下巴一片冰涼。
滅絕神僧意識到自己此刻模樣,定然醜陋不堪,滑稽無比。
他才木然睜眼,拚命鼓動全身力氣,再一次試圖破土而出。
但層層加固的土地堪比鋼鐵,再加上身埋地下,難以施力,最後拚至力竭,也未能挪動絲毫。
這一過程中,他有聽到兩邊有“嗚咽”聲不斷,
像是鬼哭之聲,又似狼嚎之聲。 但因脖子下巴都被埋在地下,他連轉頭抬頭都難,根本看不到被埋在兩側山壁中的一百二十個光頭。
只能猜測是惡鬼嚎哭之相,是有人故意為之,好引起他心中恐懼!
但有如此想法時,他的心中其實已經有恐懼滋生。
……
換個視角。
一百二十個被埋在山壁裡的光頭,雖也不能隨意轉頭,卻能完整地看到自己對面的光頭,以及山坳中間的那顆老光頭。
他們的修為不如滅絕神僧,定力也相差甚遠。
在初始的掙扎無效之後,便已經生出無窮恐懼。
尤其是滅絕神僧被擺出那等滑稽模樣而無力反抗的姿態,更是摧毀了他們心中最後的一點希望。
這種恐懼,隨著時間一點一滴的堆積。
逐漸變成了一種麻木。
光頭們放棄了掙扎,就那般木木地瞪視著前方。
看著平日裡多有交流的師兄弟們被埋入山壁,只露出一顆顆口中塞著球狀玩具的光頭,整整齊齊排成一行的光景,一瞬間甚至想笑。
但他們很快意識到,別人眼中的自己,也是如此。
於是又沒了笑意。
從恐懼到麻木。
再從麻木到恐懼。
這是一個更迭的過程。
在這不見人蹤的山坳裡,時間流動地異常的慢,每一秒每一分,都如月月年年,光陰流轉,變化全無,仿佛亙古不變。
……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
他們期待的變化,終於來了!
一百二十個山壁上的光頭突然發現,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甚至有些人還沒有眨眼,山坳中間,就又多出了一個光頭!
——不死老僧·法月!
……
感受到幾乎噴吐到自己臉上的鼻息,滅絕神僧暮然睜開眼睛。
他看到了, 口中塞著球狀物體,只有一個腦袋露出地面的另一個光頭!
仿佛是自己的鏡像!
滅絕神僧羞恥到想死。
“嗚嗚!”
(法月!)
“嗚嗚嗚嗚!”
(法能師兄!)
“嗚嗚嗚!”
(你來了。)
“嗚嗚嗚嗚!”
(你也在呀!)
“嗚嗚!”
(好巧。)
“嗚嗚嗚嗚!”
(是挺巧的。)
“嗚嗚嗚嗚嗚!”
(你飯吃了嗎!)
“嗚嗚嗚嗚嗚嗚!”
(今天天氣不錯。)
“嗚嗚嗚!”
(下雨呢!)
“嗚嗚嗚嗚!”
(月光很美。)
……
山壁上的一百二十個光頭:“嗚嗚嗚嗚嗚嗚嗚!”
鬼哭狼嚎淹沒在雨中。
……
滅絕神僧想要詢問不死老僧是如何被抓到這裡的,可一想到不死老僧就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活生生種下,他卻絲毫沒有察覺到哪怕一絲一毫的異動。
他頓時就焉了。
對方的能力之可怕,已經遠遠超過他,甚至是遠遠超過他可以想象的范圍。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麽一日,自己竟然會遇到連對方有多麽可怕都想象不出來的人。
就是那煞費苦心想要掠奪的天機,也沒有這樣的吧?
雨還在下。
心神已崩。
不死老僧的出現,成了壓垮他內心的最後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