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余的最後一個月，處於完全放羊狀態，蕭衝等太學生，日複一日靜坐沉思，實在無聊，可以拿鼓，在自己廣場上跳上一曲，周圍要麽是其他太學生，要麽是沉寂的亡靈。反正都那樣熟了，不怕彼此驚擾了。

　　白天，蕭衝背對墓門、面對屋壁打坐，夜晚，則盤坐墳前，置身松林沉思。他在想，什麽是覺，什麽又是醒。14歲之前的他，14歲之後的他，哪一個是真實的，哪一個又不是真實的，或者都是真實的，或者都不是真實的。覺醒的蕭衝，應該耳聰目明，能看到一個真實的自己，一個真實的人，知道世界的真相，懂得真正的人性，也知曉那些非人性，獸性、魔性，或者神性。

　　覺醒的人，是知道真正的白，也知道真正的黑。知道之後，還能守住自己選擇的白或者黑。白與黑，並不是對與錯。世界上，並沒有對與錯，對與錯，只是角度不同，而帶來不同的稱謂。盡管他仍然有利益，有立場，但判斷事物卻能避免受利益干擾。

　　可以說，覺醒的人，是那些不被屁股決定腦袋的人。

　　夜以繼日，理清一個問題一個問題，蕭衝給自己的那片天地，升起一輪太陽和月亮，陰陽交替，黑白轉換，那隻孤獨的巨鶴，如果它願意，可以化身無數小鶴，互相為友，可以化身一對夫妻，彼此為伴。

　　坐在日漸宏大的鶴世界，蕭衝想:此刻，雪鷹的世界，又是什麽模樣?此時的他，依舊散發白衣，腰間佩著伯鈞寶劍，只是袖袋裡多了一付碧綠的耳環。蕭衝想，如果雪鷹再來，他會邀請她和他一起，騎鶴上青雲，翱翔越昆侖。

　　這一夜，蕭衝睜開眼睛，墓門外一片月光，天未亮，月正圓。從已經不孤單的鶴世界出來，蕭衝感覺微冷，像是孤單上了身，他拿起薩滿鼓，第一次按自己的節奏敲起來，在廣場上，完全憑心情跳起舞。他閉著眼睛，想著那晚驚心動魄的炸雷，鋪天蓋地的暴雨，幽暗的通道，奇異的小世界，美麗的紫蝶，歡快的白鶴……每想到一個生物，他都模仿著它的一個動作或神情，臉上始終掛著幸福的笑。

　　忽然，蕭衝聽到身邊響起一個腳步聲，舞步輕柔而默契，不用猜，通過鼻子，蕭衝知道來的是誰。他臉上的笑意更濃，把鼓交到右手，將左手遞出，仍是那玉一樣濕潤的手過來托住。蕭衝右手輕敲，將入夢鄉的節奏拉長，婉轉再婉轉。他將她拉近，她再將他拉近，都能聽到彼此的呼吸，他倆似在尋找，也似在逃避。鼓聲和舞步，只是一個幌子，只是一個面紗。

　　蕭衝摸索著，將鼓繞到她的身後，右手掌手抵在細細的腰間，手指纏繞著幾根秀發，彈在鼓面上，消解著內心衝動，也傳遞著心中波瀾。另外一隻手，搭到他的右肩上，手心傳來的暖意，磬透他全身的骨頭。他和她，形成一個圓環，他是陽的一半，她是陰的一半，他是紫蝶的左翅，她是紫蝶的右翅，他是白鶴的左翼，她是白鶴的右翼。隨著鼓聲，心意傳遞，心情起舞，月華如酒，松影若杯。地面之上，還有兩個年輕的身影在舞動和糾纏，比他倆更為大膽和直接。

　　蕭衝心想:如果那隻雄鹿的夢想就是如此，這未嘗不是一種無上的幸福。有靈魂相通的人陪伴，做威猛的老虎，做低微的螞蟻，生活或許精彩或許不精彩，但同樣富足。

　　他甚至願意，如果此刻這天這地， 將他倆吞沒，揉在一起，

化為永恆的一個，那他也願意，那他也無悔。　　一抹陽光，照到蕭衝的眼睛上——天無情地亮了。蕭衝停了下來，她也停了下來。蕭衝睜開眼，正好看到她也睜開眼，此刻，所有的彩霞加起來，也不如她臉龐好看，所有的桃花疊起來，也不如她雙眼嫵媚。

　　她的左手微顫，蕭衝左右手同時用力，將她拉近，終於把她攬入懷裡。她的臉藏到他的脖子後面，清香撲鼻，溫軟滿懷。蕭衝感覺自己的下半身有了反應，那是雄鹿的夢想在唱響。

　　蕭衝的不老實，自然被她感受到了，稍一想，知道是什麽。蕭衝覺得脖頸間的呼吸有些熱了，他握著薩滿鼓的右手不由往下滑去。

　　一陣急促的鼓聲，在先生們住處那邊響起——這是集合訊號。

　　“修煉結束了，昨天是最後一天。”她貼近蕭衝，在他耳邊說道，說完，在他臉頰親了一下，沒等他反應過來，她已松開手，風一樣離開了。

　　蕭衝最後一個歸隊，先生們說什麽，他沒記住。他只是知道，從此他的生命已經不一樣，有些邊界已經打開，有些想法已經不同，最最重要的，他的小世界裡，自此給紫蝶留了一角。

　　太學生當天離開扶余，松花江岸上送行的，不再是雪家家族，而是數百臉蒙面紗的薩滿，雪原領舞，太學生和薩滿們共舞。蕭衝等人，共舞之時不覺絲毫別扭。蕭衝甚至在想，這種粗野而深邃的勃勃生機，也許正是玄菟郡所缺少的。

　　船隊逆流而上，玄菟太學下一個目的地，高句麗，丸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