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俅話說到這個份上,韓世忠不好再說別的,很快換好了衣服。
此時三人徹底改變了本來面目。趙吉身上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寧綢長袍,頭上戴著同樣質地的瓦楞巾,腰帶上還懸著一塊藍田玉玨,極像是一位古董鋪的少東家。高俅身上是一件嶄新的青布棉袍,頭上灰褐色的氈帽也是簇新簇新的,這身打扮仿佛是跟隨少東家出來閑逛的帳房先生。高俅給韓世忠弄來的服飾是標準的跟班仆人,上身一件洗得發白的灰色棉襖,下身一條大腰棉褲,無論是棉襖還是棉褲,都零零散散補了幾塊補丁。
高俅這樣安排,有他的深意:皇上當然應該是老板,韓世忠只能當仆人,他自己卻是帳房先生,仍然高韓世忠一頭。高俅的陰暗心思,趙吉沒有多想,只是對他這麽短時間就能搞到這些衣服感到滿意,向兩名守門軍士道:“朕等三人換下的衣服都留在這兒,不得走漏半點風聲。”高個軍士急忙答道:“小的明白。皇上是微服私訪,小的要敢走漏半個字,皇上砍了小的腦袋……”矮個軍士,怕他把話說盡,搶著要向趙吉表決心,卻見趙吉已經出了值房的門。高俅一邊緊緊跟上,一邊扭頭向兩名軍士惡狠狠道:“快點把衣服藏好,要是讓不相乾的人看到,我真的會擰下你們的腦袋。”
皇宮東面顯然比西面繁華得多,趙吉於是信步走入東面的長街。趙吉認準了高俅是一個小人,不敢將出宮的真正意圖告訴他,只是一邊走一邊含蓄地向他問東問西。
高俅跟了這位皇帝那麽久,陪同他上街逍遙還是第一次,皇宮內苑他不敢過於放肆,到了這兒,就有些忘乎所以了,市井潑皮的嘴臉完全顯露了出來。袍袖高高捋起,向趙吉道:“皇上,不怕您見怪,要說對東京的了解,您比小的還略微差那麽一點,因為您是金枝玉葉,即便有機會到大街上來,也都是前呼後擁,坐在大轎內忽忽悠悠一路走過,不比小的,打小就在開封城長大,九街十八巷哪兒沒有到過。皇上,大街左側的那座三層小樓看到沒?別看門臉不大,裡面可了不得……”
高俅還要繼續顯擺,身側的韓世忠機警地四下望了望,輕聲呵止:“皇上是微服私訪來了,你一口一個‘皇上’,怕旁人不知道怎地?”
高俅在韓世忠手下吃過大虧,一直對這個毛頭小子心存芥蒂,並且著實看不起他,反駁道:“皇上微服私訪的目的是要查訪民情,你卻從中作梗,是何居心?”
高俅滿含惡意挑唆趙吉。趙吉滿腹心事,向高俅不耐煩道:“韓卿家說的沒錯,你亂吵吵,唯恐別人不知道咱們是什麽人?”一句話打悶了高俅,內心雖然充滿對韓世忠的憤恨,卻再不敢表現出來,一聲不吭落在了二人身後。
其實趙吉看得出,高俅對開封城情況的掌握的確詳實,正需要從他口中增長這方面的知識,見他悶嘴葫蘆似的一聲不吭,扭頭問道:“朕走了這許久,見到的都是酒樓商鋪,怎麽沒看到一處官員的住宅?”
皇上願意理他,高俅又有了精神,跨前兩步,看了韓世忠一眼,立刻把嗓門壓得很低,向趙吉道:“太祖皇帝有聖訓,以防官員腐化墮落,不管官有多大,一律不得在商業區建房居住,否則嚴懲不貸。說句打嘴的話,太祖他老人家這條聖訓實在不怎麽樣,官員身上長著腿,不在這兒蓋房居住,就能避免花天酒地了?”他再次指著街邊三層建築:“就比如那座醉春樓,小的敢保證,此刻在裡面逍遙快活的多半都是朝廷官員。
” 趙吉被高俅的話徹底吸引住了,好奇地問:“醉春樓?不就是一座酒樓嗎,如何能吸引那麽多的官員?”
“何止是喝酒的地方。”高俅曖昧一笑道:“當年蘇學士曾經作過一首詩‘醉春樓上春意濃,琴瑟和諧已相融。待到重逢不惟酒,溫香軟玉難忘儂。’連為人一向方正的蘇大學士,都流連忘返於此,光是美酒能有這麽大的吸引力嗎?”(這首詩根本不是蘇東坡所作,而是作者的杜撰,貽笑大方了)
正像高俅所說,連在歷史上受人敬仰的蘇東坡,都留戀於此等風月場而忘乎所以,可見大宋官場腐化墮落到了何種地步,任其發展下去,只怕等不到金兵打來,就已大廈傾覆了。
趙吉內心充滿了憂慮,但鬥不倒向太后,一切想法都是霧裡看花,空中樓閣。當務之急是找到曾布。趙吉不願再跟高俅含蓄下去,問他:“你囉哩囉嗦哪那麽多廢話,我問你,朝廷官員的府邸都在哪些地方?”
高俅原先認為,皇上趁著黑夜出宮,一定是尋花問柳來了,所以才極力推薦醉春樓,趙吉突然轉變話題,不敢再饒舌。“問官員們的住處,要看他是什麽品級了!三品以上的大員,都在皇城城牆外東部的頌聖坊,六品以上包括六品的官員,都在東北部的慕聖坊,像六品以下的微末小吏,就只能去住西部的雜民居了……”
少言寡語的韓世忠隱忍不住了,問道:“你說的這些俺根本不信,如果六品以下的官員提升到了六品以上,三品以上官員遭到了貶黜,莫不是馬上就得搬家?”
“你還別不信,現在高某就帶你去見識見識。”高俅一向以開封通自詡,韓世忠的質疑對他是極大的侮辱,緊緊扯住韓世忠的衣袖剛要走,想起趙吉還在身邊,向他道:“皇上,小的所說並不是在撒謊。其他人不去說,曾布曾大人今天從參知政事廢黜為順昌團練使,他家今日必定在連夜搬出頌聖坊。”趙吉大驚道:“曾大人要去順昌上任,他全家都要跟著去?”
高俅答道:“曾大人是廢黜出京的官員,朝廷充其量給提供一輛騾車代步,一家子都跟著去,哪有那麽多的車給他們坐。”趙吉繼續問:“家屬不跟著去順昌,為何還要搬家?”
能給皇上釋疑解惑是莫大的榮幸,高俅一邊拿眼睨著韓世忠,一邊回答趙吉的提問:“這正應了小的剛才說的話,曾布從二品大員降為從六品的微末小吏,像這樣的倒霉鬼,他那些三品以上大員的鄰居們誰願沾惹晦氣,如果曾家不搬出頌聖坊,以後曾家還有好日子過?”
降了官職還要受鄰居的欺辱,這是什麽世道。趙吉感慨萬千。終於有了去見曾布的理由,於是向高俅道:“別說韓卿家不信,你說的這些朕都不信。”高俅看出趙吉臉上並沒有不悅之色,放心大膽道:“你們都不信,可以一起去看看!跟您打賭,小的沒這個膽量,小的跟韓世忠打賭,如果曾家正在搬家,他輸給小的五兩銀子,如果曾家此時沒有搬家,小的情願輸給他十兩銀子如何?”
韓世忠僅僅是一名普通禁軍士兵,身上連五個銅子都沒有,拿什麽跟高俅賭?趙吉急於去見曾布,拍拍韓世忠的肩膀道:“跟他賭!別怕,有朕給你做主。”
如果今天能賺皇上五兩銀子,足可以在同伴面前吹噓仨月的。高俅也沒想想,皇上的銀子就是那麽好賺的?興致勃勃拉著韓世忠在前面替趙吉領路。
趙吉三人順著商業街向北走出二裡來路,街面上的店鋪逐漸稀疏,大片整齊排列的高大住宅出現在街道兩側。每座住宅黃銅排釘的朱漆大門兩側,無一例外掛著兩盞碩大燈籠。
在大街盡頭剛拐過街口,高俅突然指著前方道:“皇上,小的今天這五兩銀子賺定了。”順著他手指方向,前方一座宅子前人聲嘈雜,每個人或搬或抬,都在忙碌著。
趙吉雖然因為施耐庵的影響,認準了高俅是個小人,但此人對人情世故的準確掌握,不能不令他刮目相看。一個想法倏的從趙吉心頭冒起,既然高俅有些本領,為何不能用來對付向太后?
五兩銀子眼看到手,高俅興奮地問:“走了這麽遠的路,皇上估計也乏了,要不要去曾家歇息歇息?”
人多眼雜,趙吉不想靠近曾家。以韓世忠的性格,不適合去尋曾布,於是向高俅笑道:“就像你所說,曾家正走霉運,朕也不想沾惹,你去把曾布找出來,陪朕去前面小酒館說說話。”
高俅能從一個街頭混混一直混到皇宮大內,智商絕非一般常人可比。他聯想到今日早朝發生的一切,馬上想到,今晚皇上轉了這麽大一個圈子,真正的目的就是為了見曾布。皇上偷偷來見曾布這等機密事,能讓他參與其間,可見皇上還是將他當成了第一等的心腹。高俅有些忘乎所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