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很多人來說,戰爭都是一種非常可怕的東西,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戰爭的可怕僅僅在於會死人而已,可如果戰爭只是會死人的話,那這又和遠在格蘭堡的我們有什麽關系呢?格蘭堡永遠都不會成為戰場,不是嗎?
或許……事情就是這樣的,至少對於戴維·勞倫斯來說,自己是一名高地人實在是太好了,兒子還小,不用上戰場送命;敵人也不可能打到高地行省來,讓自己一家人送命。
雖然工作確實很累,薪水也不高,討生活不容易,可終歸還是能活下去的。
有時候……能活下去,就夠了……
“我出門了……”七月的天邊才剛剛亮起來,戴維就吻了一下妻子的臉頰,然後拎著妻子從昨天晚上就開始準備的便當出門了。
“爸爸……”戴維的兒子,安德也數完了他的硬幣,跑到門口來和戴維道別。
多虧戰爭的福,因為很多年輕人都去參軍了,實在是有太多太多的父母因為擔心他們的孩子而每天都會買報紙希望從上面得到自家孩子的消息,所以現在安德的生意很不錯,每天都會有七八枚鋼板進帳。
哦,還得再加上菲尼斯那群人的消失,每周不再需要給那些人錢了,如今的安德已然成為了家中的頂梁柱。
“我不在的時候照顧好你母親,安德,晚上我會爭取早點回來的。”戴維微笑起來揉了揉兒子的腦袋,便離開了家……
格蘭堡的工廠區從東邊的港區一直延伸到西南邊的城郊,而戴維工作的地方就在靠近港區的一座鋼鐵廠裡——“亨氏製鋼”,一座名聲還不錯的製鋼企業,這家鋼鐵廠主要是供應海軍用鋼的,廠裡每個星期產出的鋼鐵都會被火車拉進港口,然後通過軍方的船運往南方的造船廠。
正是因為有這麽穩定的生意,戴維和其他亨氏製鋼的工人們才能得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這是極其難得的……
……
如同往常一樣,戴維坐著有軌電車來到了廠外,雖然高地的氣候比南方要涼快一些,可剛剛接近廠房,那鋼水的溫度就已經透過紅磚廠房散發了出來,沒過一會兒戴維的臉上就全都是汗水。
“你永遠都不會遲到,戴維。”廠房門口,一個正用筆在本子上記著什麽的男人朝戴維笑了笑。
“早上好,鮑曼先生。”戴維陪著笑,朝他的監工鮑曼躬了躬身。
監工鮑曼點了點頭,便打量起戴維來。
“嗯,很好,衣著整齊,精神看起來也很好,就是一頭汗……作為亨氏的一員,你應該更注重一下自己的儀容,我會扣你一個鋼板,下次注意。”
“是的,我一定注意,謝謝您的提點,鮑曼先生。”鮑曼的話讓戴維大大的松了一口氣。
一個鋼幣不算什麽……無論是誰,在進入廠房之前都肯定會被鮑曼克扣一個鋼幣,這是用來孝敬這位監工的。
沒有被抓住把柄,然後被扣掉一天或是好幾天的工資,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嘿!你!你這扣子是怎麽回事?”
在檢查完戴維之後,鮑曼好像忽然發現了什麽,大聲的喊叫著朝另一名工人走了過去。
戴維並沒有回頭去看發生了什麽事情……有時候,有些事情,看一眼可能就會倒霉。
不過聲音倒是一直都在往他的耳朵裡傳。
“鮑曼先生!見……抱歉!鮑曼先生,今天早上出來的時候我才發現這粒扣子的線松了,
等晚上回去我就補好它。” “你穿的是亨氏製鋼的製服!布萊克!亨氏製鋼的製服就如同鋼鐵一般可靠,它永遠都不會有品質問題!2個銀幣!我會從你這個星期的薪水之中扣掉兩個銀幣!你現在回家去,讓你變得看起來更好一點之後再來!”鮑曼的聲音聽起來就仿佛是一隻發怒的野豬一般。
走進了廠房裡的戴維此刻聽覺裡已經充斥著煉鋼設備那巨大的噪音,外面的後續他已經聽不到了。
不過事情接下來的走向他還是很明白的。
布萊克要麽回家去補好那個扣子,然後再回到廠裡被鮑曼刁鑽一番,順便扣掉遲到的罰款,要麽就離開這座工廠,失去這份工作……
現在找一份工作並不容易,可如果被扣掉一個星期的薪水……哦,他已經被扣掉將近一個星期的薪水了,可憐的布萊克……
戴維歎著氣搖了搖頭,走進了員工休息室裡。
所謂的“員工休息室”裡總是彌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這裡與其說是員工休息室,還不如說是那些童工們的宿舍……是的,就是這個肮髒發臭,一到夏天總能熱死好幾個人的地方,就是戴維眼前那些衣衫襤褸,瘦弱而充滿了病態的童工們住的地方。
童工們一般來自貧困的家庭,還有孤兒院裡,是亨氏製鋼的老板亨德森用連一隻兔子都買不到的價錢買下來的,這些可憐的孩子們,他們的生命隻屬於這座鋼鐵廠,而這座鋼鐵廠往往也是他們的一生。
“早上好,勞倫斯先生。”
一個大孩子向戴維問了聲好,而其他的孩子們正在他的面前排隊上交食物。
“早上好,菲斯丁。”戴維微笑著點了點頭。
童工們有童工們的小社會,他插不上手,也不敢插手。
在去上工之前,戴維把自己的便當放在了自己的櫃子裡,櫃子並沒有鎖,也不用上鎖,沒有孩子敢偷大人的食物,因為就算打死了他們之中的某一個,那也僅僅只是賠償給亨德森先生一枚銀幣的事情而已……
在廠裡,戴維是一名負責設備的技術工人……說實話,這才是他能在亨氏製鋼裡工作15年的理由,而一天10枚鋼板的薪水,在工人這個群體裡也屬於很不錯的了。
“嗨!勞倫斯先生。”剛剛來到自己的崗位上,就有一名年輕人過來打了聲招呼。
“嗨,康納。”
戴維點了點頭。
尼古拉斯·康納,一名才進廠沒兩年的學徒工,一個19歲的孩子,說起來好像和安德那個同名的朋友一樣大,不過卻遠遠沒有那位格雷福斯先生的沉穩……戴維一直都覺得,康納並不太適合工廠的工作,這個年輕人的性格太像個冒險家了。
盡管他並不覺得康納有像格雷福斯先生那樣可以出門冒險的資本。
“勞倫斯先生您聽說了嗎?諾裡斯前線好像停火了,報紙上說我們的軍隊殲滅了好幾十萬的卡薩。”康納就如同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喜歡討論戰爭,討論時事。
“如果你不想被監工扣薪水的話,你最好回到你的崗位上去,孩子。”戴維漠不關心的說到。
“您可是我的師傅,我找自己的師傅請教技術又怎麽了?”康納一臉不滿的說到。
“現在可沒時間給你請教技術,看,保安來了。”戴維把自己的腦袋朝監工辦公室的方向點了點。
一名面向凶惡的大漢正在走過來。
“若是不想滾出這個工廠的話,就滾回你自己的地方去!尼古拉斯·康納!”
戴維瞥了一眼保安蒙斯特就再也沒有關注,他討厭這些保安,這些所謂的保安都是亨德森先生雇傭的幫派人員,自打曾經出現過一次3名童工打死監工逃跑的事情之後,所有的工廠都開始雇傭這些人渣來當保安,工廠每年付給這些敗類的酬金比所有工人的薪水加起來都高。
“我知道了!寄生蟲……”康納一臉不滿的轉過身,罵罵咧咧的朝自己的崗位上走去。
康納後面的那些話顯然激怒了蒙斯特,這個人如其名的怪物頓時勃然大怒,他抽出腰間掛著的短棍就朝康納的後背抽去,重重的把康納打倒在了地上。
康納是個健壯而且火氣旺盛的年輕人,他靈敏的躲開下一棍,唰的一聲從地上爬起來就要和蒙斯特打起來,但戴維走上前去攔住了康納。
“抱歉,蒙斯特先生,他只是個不懂事的孩子,請您大人有大量,別和孩子一般見識。”戴維陪著笑說到,他還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康納的後腦杓。
“趕緊向蒙斯特先生道歉!你這個蠢小子!”
在戴維那充滿了壓力的眼神下,康納不得不低下頭,說了聲:“對不起,蒙斯特先生。”
“我會向鮑曼先生報告這件事的。”蒙斯特一臉傲慢的威脅了一句,便離開了這裡。
“該死的混蛋……”
在蒙斯特走遠後,康納咬著牙低聲罵道:
“該死的!他每天光靠著欺負人能拿到的錢比您都高!光是幾年他都已經打死3個童工了!勞倫斯先生!這不正常您明白嗎?這不正常!”
戴維歎了一口氣。
“我有老婆孩子,康納。”
我有老婆孩子……
這句話如魚刺一般把康納一肚子的怨言卡在了喉嚨裡。
年輕人默默的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崗位上,而後來從蒙斯特那裡得知了剛才發生的事情的監工鮑曼,他扣掉了康納兩天的薪水,並威脅說如果還有下一次的話,就把他趕出去……
……
工廠從來都不是什麽好地方,人們拿著微薄的薪水,頂著高熱長時間乾著辛苦的活兒,如果被熱暈了過去還會被扣掉當天的工資……但工廠是個能賺錢養家的地方,這是大家唯一願意在這裡堅持下去的理由。
但再好的人,也是會崩潰的……
沒人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也沒人知道明天是哪一天,這對於他們來說並不重要。
但從今天下午開始,很多人恐怕都會記得今天……
在氣溫最高的下午,一名正穿梭在高台過道上的童工或許是熱暈了,或許是餓暈了,總之,那個可憐的孩子一腳落空,從高處掉了下來。
沒人看到事情是怎麽發生的,他們只聽到一聲充滿了驚恐的尖叫,然後看到一個孩子掉進了煉鋼爐裡。
那個孩子瞬間就沒了。
但更多的尖叫聲卻響了起來。
不知道哪個愚蠢又該死的設備工人並沒有固定牢那個該死的煉鋼爐底座, 裡面裝滿了致命鋼水的煉鋼爐漸漸開始傾倒……
所有人都發了瘋一樣的想要逃離那個可怕的爐子,可……
“砰!”的一聲重響,煉鋼爐倒在了地上,撞倒了無數的架子,滾燙的鋼水從爐子裡濺了出來,好幾個來不及逃跑的工人瞬間就被淹沒了……
“該死!”康納發出了一聲充滿驚慌的大叫。
“哦我的天哪……我的眾神啊……”
隨著康納的一聲大叫,包括戴維在內的所有人也都發現了一件無比恐怖的事情——那些湧出的鋼水正在朝員工休息室湧去……
“該死的!上晚班的小鬼全都在那裡面!”
“快攔下這些該死的鋼水!”
“我們該怎麽攔?我們什麽都做不到……”
“該死的蠢小鬼們!你們能聽到的話就往高的地方爬!聽到了嗎?”
盡管在平常,沒有誰喜歡這些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童工,可在生死關頭,也並沒有希望這些可憐的小家夥們就這麽悲慘的死在這裡……
但……他們不希望又能怎樣?這就是這樣的一個時代,這就是這樣的一個命運。
小鬼們那充滿了驚恐的哭喊聲在那誰都不願意再去看,誰都不願意再去想的房間裡驟然響起,然後漸漸消失……
而無能為力的大人們,卻只能陷入無盡的沉默……
……
生命是寶貴的,因為大多數人們都重視生命。
可就是如此寶貴的生命,卻總是會以低賤到讓人們無法想象的方式,消失在這個該死的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