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一溜煙出了飯店門，飯店隔壁就是大名百貨公司。

　　這是提籃橋附近最大的百貨公司，和號稱中華第一店的市百一店不能比，但比起市二到市十的其它九家區級百貨公司倒是一點都不差，五層樓面衣食住行樣樣齊全。

　　當然對孫愛國來說，大部分時間也就來看看而已，雖然他收入不算低，可一件稍微像樣點人字呢大衣就要三百多，這讓他實在是有點吃不消。

　　現在想想他父親在世的時候就似乎有了自己命不長久的預感，平時沒事總喜歡嘮叨些讓兩兄弟覺得特別不順眼的話來。

　　比如，“男人要有幾件出客衣服，洋裝大衣大做的褲子，哪怕再貴也要置辦一身”，孫解放聽了隻是微微點頭，而孫愛國那時十多歲，正因為出身成分不好而無法加入“紅小兵”，對老頭子這番充滿了資產階級腐朽沒落的生活大家批判，老孫也隻能一笑了之，此刻想起來，孫愛國覺得恍若隔世。

　　“小燕子，全裸體，年年春天來這裡，我問燕子為什麽，燕子說，不穿衣服最美麗……”為了不讓自己的鼻子發酸，他嘴裡低聲哼著“流行歌曲”

　　還不時扭頭看看店堂裡那那個特別高的木凳子，凳面比孫愛國頭頂還高，雖然快到打烊時間，可胳膊肘帶著紅箍糾察依然高踞在上，左手一面小紅旗，右手一個鐵皮喇叭，正以炯炯目光巡視場內。

　　雖然知道這位是商場派出的保衛大家錢包安全的工作人員，但孫愛國還是腹誹其為“座山雕”。

　　現在人少，這位雕兄的工作也還輕松些，如果是碰到禮拜天，店裡人擠人，櫃台前的顧客一橫溜兒排得和外灘防汛牆上的情侶那麽密集，這時候店樓面經理開心，更開心的就是混在人群中的三隻手;糾察居高臨下看得清清楚楚，每當扒手要“出龍”時，他右手的喇叭舉到嘴邊“顧客同志們請注意，人多擁擠，防止小偷，皮夾子擺好。”

　　這時候的社會風氣還不錯，邪不勝正這個念頭深入人心，哪怕是毛賊也知道做賊心虛的道理，所謂“捉不住是我狠，捉住了是你狠”，一旦被揭露行跡後，馬上溜之大吉。

　　而且因為還嚴格的執行戶口票證制度，所以偷兒們一般都是本地人，個個都精的很，知道偷錢包是小罪，要是負隅頑抗或者亮刀子就容易被判成搶劫，那就不是白茅嶺割稻子了，直接青海德令哈去吃土吧。

　　所以雕兄們的存在能有效的減少各種三隻手的猖狂，被孫愛國一腳皮球送進去的那兩位，本來也是專偷商場的，黃浦區是市中心商業中心，南京東路一條街上都是大商場，往往他們從頭摸到尾，可時間長了，雕兄們也相互有聯絡，把他們全掛了像，所以南京路沒法偷，隻能另辟蹊徑，然後好死不死的碰到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情……

　　孫愛國熟門熟路的跑到煙酒櫃台，“一瓶簡裝西鳳”。

　　說完掏出兩塊錢，服務員熟練的開完發票，將發票聯和記帳聯還有兩張紙幣夾在頭頂上的鐵夾子裡，鐵夾子是貫穿在鋼絲導軌上的，導軌以樓面正中的帳台為圓心向外擴散出去，一頭帳台一頭櫃台，隻要用力一送，夾子就沿著導軌在兩頭來回奔波，傳遞單據和鈔票。

　　售貨員開好出庫單把錢和單子通過鋼絲導軌傳送到帳台，帳台根據單據記帳，留下記帳聯，將找頭和發票聯再夾回夾子上，用力一送，“唰”一聲，就又回到了櫃台。

　　孫愛國小時候最喜歡看這些來往飛馳的夾子，

而他父母那時也常常抱著他逛商場，一晃二十年了，父母也早已經不在……　　還沒等他感慨完，售貨員已經面孔鐵板的把找零發票還有酒都放到了櫃台上，隨即白眼一翻，去看他的武打書去了。

　　“哎……”孫愛國歎了口氣，腦子不由得想到當日父親的嘮叨來“做生意，最要緊就是客氣，顧客是來花錢的，你賣貨的肯定要笑臉相迎，像現在這種做法，營業員一副‘霉娘’(後媽)面孔，再大的百貨公司也開不下去……”

　　”來來來，今天一醉方休啊“當他拎著酒瓶子回到桌子上的時候，孫解放和韓軍的眼睛都綠了。

　　北大荒天寒地凍，就有了飲酒驅寒的習慣，因為盛產糧食，原料不愁，每當農閑時節，幾個領導腦子靈活的連隊，就會夥同當地老鄉開私鍋釀酒，六十五度的燒刀子下去，漫天冰雪也不是什麽事。

　　當然一般知青也就偶爾解饞。

　　“哎呦，小孫太客氣了，怎麽好意思讓你破費那麽多，這酒也不便宜啊”

　　“西鳳嘛又不是茅台，那個一瓶這個五瓶都不止，但味道倒是蠻好，來來來，服務員拿幾個杯子來！”

　　“嘩啦”四個玻璃杯出現在桌子上，一起過來的還有服務員的白眼和嘴裡的嘀咕“煩死了”

　　四人隻當是沒聽到，孫愛國見其他三人都不動，也不客氣，把菜單拿過來道“烤鴨半隻片皮，鴨骨湯一碗，鴨胗來四個，炒什件，糖醋小排，一個香菇扒菜單，辣子肉丁……“

　　“夠了，夠了，小孫真的夠了，再多吃不下了“韓軍連忙阻攔。

　　“這怎麽夠?”孫愛國又往菜單上看去。

　　“真的夠了，真的夠了，等會還要吃飯呢！”韓軍很不好意思，他和孫愛國算是萍水相逢，見面不過兩三次，就吃人家的，自己年紀還最大，這很讓他過意不去，琢磨著寧可拚著被家主婆一頓罵，也要等會把鈔會了。

　　這時候勸阻孫愛國少點幾個菜，既能顯示自己為他著想，一會兒會鈔付帳的時候也不至於太肉痛，可謂一舉兩得。

　　孫愛國見狀也不堅持，又加了個油爆蝦和油氽花生作為下酒菜。

　　國營飯店雖然服務態度生硬惡劣，但飯菜的水準倒是一貫不差，尤其是烤鴨，片完後上桌，配上面餅，四人邊喝邊吃，大呼痛快。

　　吃完買單，十七塊五毛。

　　韓軍和老蔣都覺得不好意思，連說不如“劈硬柴”(AA)吧。

　　孫愛國搖搖手，借著酒意道:“大家都是朋友了，別談這種，真想得到兄弟我，以後白包香煙替我在你們局裡推廣推廣倒是真的。”

　　“一句閑話！”兩人拍著胸脯。

　　四人搖搖晃晃的走出飯店，各自回家。

　　……

　　這頓飯沒白請，過了幾天，孫愛國給韓軍打電話，說四季度的白包煙到了，問他要多少。

　　韓軍琢磨了一下，說了個數，讓孫愛國大吃一斤，掛了電話後，連忙跑到醫務室，張嘴就說自己頭痛，應該是祖傳的高血壓犯了。

　　醫務室的魏醫生氣得直樂，二十浪蕩的小夥子說自己高血壓頭痛要回家休息，這是糊弄誰呢！?

　　眼看魏醫生坐在台子前擺功架，孫愛國也不惱，自己脫了半邊衣服，伸出胳膊放在桌子上“魏醫生，你泵一泵血壓就知道了，我真的是頭暈！”

　　“好”魏醫生也不多話，馬上將血壓計的臂帶纏到他胳膊上。

　　孫愛國見對方中計，不由得一笑。

　　這可是孫解放告訴他的錦囊妙計，當日知青回城不是那麽方便的，其中一條路叫做病退，可都是年輕小夥子，哪兒來這麽多毛病?

　　可也確實有不少人是走了這條路回來的，奧妙麽……

　　沒想到孫解放這種老實人也會玩這種花花腸子，孫愛國嘴角泛起一個笑容來。

　　下一秒，他的臉馬上變成苦瓜！

　　”孫愛國，你把鞋子和襪子脫了“魏醫生呵斥道

　　“哎，哎，醫生，量血壓，又不是查平腳板……”

　　“少廢話，脫還是不脫?”

　　當然不能脫！

　　一脫就全穿幫了。

　　“魏醫生，幫幫忙……我是真的有事，不對，真的頭暈……”

　　“來來，香煙抽一支，”

　　魏醫生接過煙，孫愛國趕緊給他點上，後者抽了一口後，問道“你肯定不脫襪子?”

　　“這個，這個難為情嘛?”

　　“冊那，你有不是小腳老太婆”魏醫生說著將他胳膊上的臂帶解下。

　　又抽了兩口煙後問道:“聽說你小冊老在外面路道蠻粗的?”

　　嗯?

　　孫愛國眼珠一轉，知道對方這是要開條斧(開條件)了。

　　頓時滿臉堆笑，“朋友有幾個，相互能幫點忙而已，魏醫生要點什麽東西，可以和我講，包在我身上！”

　　“我也不客氣了，和你直說吧，我有個鄉下的親戚，前幾天給我寫信，讓我給他們寄兩副二十八寸腳踏車鏈條下去。”

　　“腳踏車鏈條?兩副”孫愛國有點納悶。

　　這年頭物資供應緊張是事實，但工業品的質量倒都不差，尤其是上海貨， 就是精品耐用的代名詞，滬上生產的鳳凰永久都是省優部優產品，質量好的驚人，隻要不是車胎被碎玻璃扎了，這車子騎個幾年性能和剛買來時沒啥兩樣。

　　“你不曉得，他們的腳踏車是載重車，平時要駝菜拉米運化肥載人，所以鏈條磨損特別快，這個東西鄉下沒有，省會倒是有，但要開後門，他們是農民伯伯，哪兒找的到路子，這就寫信給我了。”

　　“哦，哦”孫愛國給自己也點上煙，邊抽邊點頭。

　　“我呢，接到信就開始往五金店跑，但是這鏈條也都是配給供應的，我也不認識人，一問也都是說沒貨，後來營業員看到我去的多了，也說了實話，一個月一家商店就配給幾副，早就給關系戶留著了，所以，勸我也別浪費時間了。可我也沒法向鄉下交代啊。”

　　“這個啊?”孫愛國撣了撣煙灰，思索起來。

　　“話說在前面，鈔票我出的，哪怕稍微貴點，隻要不是太野豁豁，都可以，這個我懂的。怎麽你有辦法伐?”

　　“這個，你讓我稍微想想看啊……腳踏車鏈條，這個有點冷門啊”

　　“不冷門，誰找你啊”

　　“魏醫生，我可以試試看，但真的不能保證。”

　　“好，要的就是你這句話”魏醫生很乾脆，直接給他開了半天病假。

　　孫愛國接過來一瞧，只見寫著“低壓100，高壓170，遺傳性高血壓，病假半天。”

　　魏醫生叼著煙冷笑，吐出煙圈後道:“別在醫生面前耍小聰明，腳趾頭摳地皮就能讓血壓上去，你這是典型的班門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