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綻完全沒有想到的是,她心心念念惦記著的日新,剛剛第三次從小蓬萊被趕了出來,還帶著一條被打斷的胳膊。
原本最端莊持重、最眉眼清晰、最得長公主南忱信賴的大宮女,半邊身子都染紅了,昏迷不醒地被扔在了梨花殿的偏殿裡。
沈太后僵硬地坐在上首,雙眼不肯看日新,卻看向那個滿面得意的肥胖的掌事內官:“怎麽回事?”
“這日新原本就不得長公主歡喜,還頻繁地湊過去討好。長公主再慈厚,卻也忍無可忍,便命她在外殿守夜。
“可誰知她又做了些什麽,令得長公主夜裡夢魘,驚恐得很。待外間平常服侍的人進去,卻只見她在榻前發愣,絲毫沒有服侍長公主的意思。
“宮人們自然請醒了長公主,好生安慰。長公主這才生了氣,讓人拖了她出去打幾下子警戒。她卻又不肯讓打,舉了胳膊去攔,可不就斷了唄。
“挨棍子的受傷,那不是挺正常的事兒?她卻又滿口尖叫胡言亂語,說長公主小時候的許多事情出來。
“長公主大怒,幾乎要打殺了她,還是小人勸住了。隻是長公主說了,再見著日新一眼,一定要請太后娘娘殺了她全家。”
胖內侍一臉的這都是日新咎由自取活該倒霉沒死就是佔了大便宜。
椎奴看著胖內侍的樣子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
沈太后卻並沒有將他怎麽著,冷冷地移開目光:“知道了。你回去吧。”
竟然沒有賞賜?
也沒生氣?
沒有任何表示麽?
胖內侍犯了嘀咕,小心陪笑:“那,那日新的位置,可有人來頂?”
“滾!!!”
椎奴指著他的臉一聲大吼。
胖內侍嚇得渾身一抖,一眼看見沈太后的手指正在不停地顫抖,終於明白了三分,飛快地躬身低頭,蹭蹭蹭連退三步,一轉身,球一樣地滾了出去。
趕走了他,椎奴撲了過去查看日新,輕輕一碰那條胳膊,就見日新渾身劇烈地一震。老女官心酸極了,咬著嘴唇去解日新的衣衫。
“別看了。內宮規矩,傷殘之人不得近身侍奉。她這就是要絕了日新在宮裡的路。”
沈太后雙手輕輕交握住,努力按住心頭滔天的怒意,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傳太醫。要最好的那個。”
太醫署最精通跌打損傷的賈太醫來了,看著地上的血人先嚇了一跳。
待看見椎奴二話不說拿了剪子出來把日新的衣衫剪碎,威脅他“保不住這條胳膊也就別想保住你頭上的帽子”,心知肚明這人必與小蓬萊上的那一位息息相關。連忙低下頭,跪在地上,先止了血,然後用心查看後,歎口氣,道:
“這位姑娘是兩個時辰前受的傷,其後被搬來挪去,並沒有扶住患處。如今再想接骨,也不是不行,但要恢復原狀,怕是沒可能了。
“而且,這血流了兩個時辰啊……唉,小人隻有試著保住她的性命為要了。”
沈太后微微閉上眼,點了點頭,起身離開。
夜幕降臨。
換了衣衫、上了夾板的日新昏睡之後,茫然醒來。
床前,沈太后和椎奴都看著窗外的孤月發呆。
“太后娘娘?沈尚宮?”日新訝然,剛想起身,臂上劇痛!
椎奴忙上前摁住她:“別亂動!太醫好容易跟閻王爺搶回來你一條命,你可別自己斷送了。”
日新慚愧地重又倒下。
“日新,接下來我問你的話,你一個字都不許撒謊。”
屋裡隻有一盞燈,還放在了窗前的炕桌上。
沈太后直直坐著,月光斜斜打在她的身上。頭上高高綰起的牡丹髻,正好遮住了光,令往日裡最犀利的雙眼隱藏在了黑暗之中。
“是。”日新低著頭,聲音中有一絲驚恐顫栗。
“忱忱的變化,是不是極大?”沈太后問。
日新肩頭一抖,想了許久,方輕聲道:“奴婢離開小蓬萊八年,長公主長大了,自然與幼時,不同。”
“她夢魘時,說了什麽。”沈太后又問。
日新的臉色蒼白起來,仰起頭,看了沈太后一眼,顫聲道:“夢裡在跟您撒嬌,說想吃鴨舌。”
鴨舌?
那不是南越的吃法?
椎奴蹙了蹙眉心,喃喃自語:“太后可不愛吃南越的菜啊……”
長公主從哪裡嘗到的?
沈太后淡淡地看著日新:“原話是什麽?”
日新心頭撐著的氣息頓時一泄,整個人向前一仆,大口喘了幾口氣,方顫聲道:
“娘,想吃鴨舌,讓爹去買嘛……”
這不是長公主想吃鴨舌。
這是一個女兒在勸自己的母親,想吃鴨舌就讓父親去買。
皇帝不用買東西。
皇后想吃什麽也用不著通過皇帝。
沈太后,不愛吃鴨舌。
這一句夢魘,震得椎奴幾乎要當場軟倒在地。
“太后……”
沈太后冷硬如鐵:“我就知道。”
唰地站起,轉身,僵直地走了出去。
日新驚愕地看著椎奴,這個她一輩子都沒見著這樣惶恐過的老女官,流著淚,幾乎是一步一挨地挪了出去。
過了不一會兒,有人來給日新送藥:“吃了,趕緊睡吧。”
日新疑惑地看著那人,再看看他手裡的藥。
“太后明天還有差事給你,快吃了藥睡覺。”那人催促。
日新閉上了眼。
是啊,不早就知道了會有今天麽?
一口氣灌下了藥,碗往地上一丟,當啷一聲脆響。
然後倒了下去,視死如歸。
那人瞠目結舌地看著她:“被打斷了胳膊,就能這樣在梨花殿發脾氣了?日新姑娘,小的得敬您是條漢子。”
嘀嘀咕咕地收拾了東西走了。
翌日清晨。
踏踏實實睡了一大覺的日新醒了過來,有小宮女進來,笑得甜:“日新姐姐,梳洗了吧?太后娘娘今日有差事派給你呢。”
日新一臉懵。
等她再度被扶到梨花殿偏殿,正聽見沈太后跟椎奴念叨:
“原先打算送過去的那兩個,我正嫌傻。日新吧,日新最合適。正好也看看……”
見她過來,沈太后抬起頭來,昨夜的灰敗無影無蹤,仍舊是往日裡的利落乾脆,甚至如常一般調侃她:
“聽說昨兒晚上砸了碗?嘖嘖嘖,你也有拿不穩的時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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