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夜總會的停車場外,朱/德康的豐田霸道停在了車位上。
莊嚴拿出手機,撥通了王大嘴的電話。
“大嘴,還在上班嗎?”
電話那頭隱約傳來鬼哭狼嚎的歌聲。
“莊嚴啊,不好意思,我還在上班呢,不是說好的兩點嗎?你到了?”
莊嚴本想說到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最後還是沒說。
“沒有,我還在九點裡談事,今天遇到了一個老班長,以前我們老八連的,現在也在臨海做事,晚點大家聚聚,喝一杯。”
王大嘴在電話那頭顯得很開心:“好啊好啊,我也有些日子沒見過我們1師的戰友了,唉,還挺想念的。”
“行,你先忙,我兩點來找你。”
“你一點半來就可以了,我看跟經理說說,提早走。”
“好,你先忙。”
掛斷電話,一旁的朱德康問莊嚴:“你怎麽不直接告訴他你到了?”
莊嚴說:“大嘴還在上班呢,不想讓他為難。”
“上班?”朱/德康伸頭看了一眼不夜城的大門口,說:“嗨,還在這裡上什麽班啊!你還別說,待會見到他,你讓他別幹了,直接到我的公司裡上班算了,說起來,我還缺個司機呢,跟著我,認識多點老板,將來我給他指條明路,去搞海產生意比他在這裡乾保安強多了……”
莊嚴笑道:“你還沒認識大通呢,信得過他?”
朱/德康不以為然道:“我是不認識他,但是我認識你,你莊嚴的人品怎樣我知道。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能當你朋友的,人品也查不到哪去。”
莊嚴說:“老班長現在說話一套套的啊,看來是看了不少書。”
他知道朱德康的文化水平不高。
當年在老八連,如果他文化程度高點,估計早就考軍校了,也不至於一直盼提乾盼到最後卷背包走人的地步。
今晚重逢之後,莊嚴覺得朱德康在談吐上簡直變了個人似的。
算起來,朱/德康是在自己去了教導隊那年的年末退伍的,至今已經回到地方八年了。
八年,社會的磨礪足以改變一個人。
聽到莊嚴談及自己的變化,朱/德康不由得感慨地歎了口氣,從口袋裡摸出一包中華煙,抽出一根遞給莊嚴。
莊嚴搖搖頭:“戒了,後來去了紅箭大隊的時候當了狙擊手,不能抽煙了。”
“你現在還真是個職業軍人了。”朱/德康將香煙在煙盒上敲了敲,然後搖下車窗,拿起火機啪嗒點了。
噴了口白煙,看著煙霧在從床邊嫋嫋飄起,然後被夜風吹散,表情變得深沉起來。
“莊嚴,你是不知道我剛回來的時候,吃了多少沒文化的虧……在部隊的時候,我不就是因為沒文化所以考軍校的膽量都沒嘛,回到地方後才發現,到處都是大學生,憑什麽你個初中生能找到好工作?你以為我想去擺攤賣水果?不賣水果怎麽辦?我回來那年,有個親戚在港務局裡工作,說他們那裡底下的集裝箱公司招工,說是優先退伍軍人,我去了,人家檔案一看,直接就說你連高中畢業都不是啊?對不起我這裡至少要高中畢業的,優先大專的。”
說到這裡,有猛吸了口煙,繼續道:“我就說,我一當兵當了好幾年的人,我哪有時間去讀書?你們不是說優先退伍軍人嘛?人家聽了搖頭就笑,
說對不起,你不符合我們的條件。” “我就這麽被趕了出來……後來我親戚才跟我說,其實說是優先退伍軍人,實際上也就是個幌子,為了保住那塊擁軍模范單位的招牌,做做樣子,隨便找幾個文化程度高的退伍兵而已。我這種超期服役的……人家看不上……”
莊嚴聽了心裡很不少受,也不知道怎麽安慰朱/德康。
朱德康說:“我後來想明白了,我語氣替別人打工,不如自己乾。所以我就去擺攤了,有些話,我剛才當著王副市長的面我是沒說。別看如今我在他面前還算是個狗屁鄉鎮企業家,那是因為我成功了。你成功了,人就看得起你,英雄莫問出處。如果我不成功,今天你以為他王副市長會認識我是誰?我還能跟他坐在一塊吃飯?想都別想!”
他越說越激動,莊嚴勸道:“老班長,過去的事情就別想了,想太多了自己氣壞了自己,不值當。”
“莊嚴。”朱德康昂起頭,看著夜空,眼角有些閃動的光亮:“我是好多年沒找到個知心的人跟自己說說這些事了。別人面前我不說,因為我要臉,我覺得我從前那樣挺丟人的。我擺攤,人給我收了,我拿著自己的退伍證和我的軍功章還有我的抗洪章去處理,我說我退伍回來也沒多少退伍費,錢都投水果攤和三輪車上去了,我說能不能看在咱當了那麽多年兵,為國家為人民也算是流過汗流過血,按照最低標準罰了算了。”
“可沒想人家幹部一看,說創衛期間,你上街擺攤,你是明知故犯,這都宣傳了多少回,說最近不能上街擺攤不能上街擺攤,你們就是給政府添亂,你們退伍兵的思想覺悟怎麽那麽低呢?”
莊嚴的內心無比震撼。
當兵那麽多年,他一直都在部隊裡過著有些與世隔絕的訓練生活。
但是他不知道,退伍回家的戰友們怎麽樣了。
他突然明白,作為徐興國那種人為什麽拚死拚活都要穿上那身軍官服。
和自己不一樣。
自己去當兵本來就沒打算作為改變個人命運的路徑。
相比起徐興國,自己其實是相當的幸運而且幸福的。
對於徐興國來說。
那就是一條改變命運的生路啊!
每年那麽多退伍轉業的,除了軍官和符合安排條件的士官之外,其余人呢?
那些義務兵呢?
早年還有個硬性安置,現在已經沒有了,回去就要靠自己。
當然也就有過得好,也有過得不好的。
能混成朱/德康這樣的,恐怕不多。
“老班長,你不會把人給揍了吧?”莊嚴半開玩笑地調侃了一句。
他在想,如果換做當年的自己,興許是會真的忍不住呢!
“揍了!”
朱/德康又猛地吸了口煙。
煙燒到了濾嘴後面,他兩指一彈,把煙屁股彈得老遠,然後麻利地又拿出一根煙,啪嗒地又給自己點上。
“我那天真的揍了那個家夥一頓,如果不是在場人多,給我攔了下來,這孫子怕是要進醫院去躺上半個月。不過現在想起來,當時自己是衝動了,如果當時真打出事來,我這輩子也就會了,也更不會有今天了。”
“你後來怎樣了?”莊嚴雖然明知朱德康後面肯定沒大事,否則也不會今天坐在這裡和自己侃侃而談。
不過,還是想聽到這個故事的結尾。
朱德康說:“現場有人報了警,我被警察抓起來了,關在了派出所裡。我本以為我完蛋了,我也不求饒,反正愛怎麽判就怎麽判……沒想到,當時那個派出所的指導員是個轉業幹部,剛好那天值班,從值班民警口中聽說了我的事,然後給我買了一盒飯和一瓶礦泉水,送到置留室裡給我吃,隔著鐵門和我談心。我後來才知道,他是本地4師的轉業幹部,從前是乾政工的……嘿嘿,想起來,乾政工的做思想工作還是挺有一套的……”
“他跟我說,天無絕人之路,說你的檔案我看過了,1師出來的啊,1師是什麽部隊?那可是牛逼轟轟的王牌師啊,從那裡出來的兵都應該是好樣的,你這一點點事,怎麽就跟自己過不去了?真把人打死了,你就要被槍斃,值得?”
說著說著,朱德康的眼淚人不住,唰一下從眼角處淌了下來。
“我那天哭啊,哭得稀裡嘩啦的,一邊往嘴裡扒拉著飯,一邊哭,喉嚨裡就像堵了東西,怎麽都咽不下去,我特麽委屈啊!我當了五年兵,五年兵我都沒哭過,沒機會考軍校,我沒哭;沒提乾讓我退伍,我也沒哭;去抗洪去搶險,我都沒哭……可是那天我是真哭了,我哭不是因為我覺得生活苦,我不怕苦,是覺得窩囊,我這個在部隊混得如此牛逼的士兵回到了地方才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是,我除了開槍殺敵我什麽都不會,大老爺們混到我這樣,連自己都養不活我算哪門子男人!”
他伸手用力抹了抹眼角,讓後又猛抽一口煙。
煙又沒了。
朱/德康再次將它彈掉,然後又去拿煙。
莊嚴攔住他:“別抽太多,對身體不好呢。”
朱德康說:“狗屁,我爺爺抽煙都活到九十四歲,我大伯不抽煙,說看我爺爺抽煙太凶嚇怕了,結果戒煙了,六十二歲那年突然爆血管,人說沒就沒了。“
莊嚴聞言,也就不再說什麽。
朱德康的性子當兵的時候就見識過,說一不二,倔得像塊鐵。
“就因為這樣,你後來跑去做魚販子,然後去搞養殖了?”莊嚴問。
朱德康說:“嗯,那天和那個指導員聊了很久,後來他給我說情,人家放過我,隻賠了點醫藥費。出來後,被扣的東西也沒了。那個指導員就說,你老家不是南灣島的嗎?那裡漁民多,你乾脆每天去拿點海貨到市區這邊賣,好歹也比你賣水果掙得多,而且在碼頭那個鬼地方,也沒有人管你們。”
“他算是給我指了條明路。離開派出所之後,我拿著我的三等功章和抗洪紀念章,去到海邊,那時候已經是夜晚了,我蹲在海邊自己一個人想了一夜,最後我將三等功章和紀念章都扔到了海裡去,回家燒掉了我所有的退伍證件,一把火都燒了……我發誓我要乾出點成績給別人看,我不能讓別人扁了。什麽是男人?男人就是生活哪怕在我面前橫了一座大山,我也要挖開一條路走過去,就算給我整了一片海,我也要遊過去,生活你要看我出洋相,我就給你點顏色看看!人死蛋朝天,不死萬萬年!”
莊嚴看著自己的老班長,已經完全被驚呆了。
想想自己受那點苦其實算什麽?
退伍回來的士兵,等同又重新上了一個新的戰場。
這個戰場叫做“社會”,在這裡,沒有硝煙也沒有子彈,不過卻有著看不見的荊棘和叢林,一個不小心就會將你絆個頭破血流,甚至於跌落深谷粉身碎骨。
這個曾經八連士兵服役年限最長的老兵,這個曾經被全連都叫做“豬司令”的男人,用著自己倔強的個性,完美詮釋了什麽叫做“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