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水畔,夜不眠!
苦酒裡的所有活計都停了下來,整個裡中空無一人,所有的人,鄉裡、官奴、民夫、精匠,他們聚集在連片的篝火旁邊,傾聽著螺旋汲水的嘩嘩聲,在月色下縱情歡唱。
嚴氏和呂雉是宴會的中心,婦人們齊聲恭維。墨者和精匠們是宴會的中心,男人們勸酒喧囂。田嗇夫和田典妨是宴會的中心,少吏們圍聚在旁,酣暢狂飲。
沒人注意到,裡典服孤零零身處在宴會之上,目視著夜色中的螺旋黑影,眼中燃著熾烈,渴求,還有憎恨的火苗……
只是今天的狂歡仍有遺憾,那就是李恪不見了。
誰也沒能找到李恪的身影,打從宴會一開始,他就從田嗇夫囿的身邊消失,以至於鄉裡們想要把他泡進酒缸的想法徹底落到了空處。
李恪背著手站在獏行的主平台,身邊是護衛的由養和泰。
本來儒也想來,不過他是今天的主賓之一,泰找過他,卻被憨夫扛著酒壇趕跑了……
遠處歡歌,近處無聲,河漢璀璨,治水奔行。
比起被灌得尿急,這才是真正的愜意啊……
李恪舒坦地抻了抻胳膊,回身對由養說:“你,儒和罕高各據一處,今日是儒竣工,三日後是罕高,你打算何時將獏行交付?”
由養不服氣道:“先生,螺旋工程與獏行豈可類比?雖說結構複雜,然零件都是先一步加工好的,分量也不大,哪像我這邊,隨手一個榫口就有百斤重……”
“幾日?”
“十日……”
李恪心算了一下工期,十日的話,看來由養又要玩軍令狀那套,不能毀滅世界,就要毀滅民夫了……
“給你十二日。”
由養大喜,單膝跪地:“必不負先生所托!”
李恪搖了搖頭,又去看泰。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乙字螺旋是要交給泰主管的,可是辛凌先一步安排了罕高。墨家內部的事,他也不好多說什麽,所以在攻克了淋浴房和馬桶以後,泰基本處在一種顧問的狀態,空閑得很。
“泰,你近日在忙些什麽?我幾次去儒那兒,都不曾看見你。”
“秉先生,裡中工坊請我為他們設計一件機關,四月終末才製出實物。”
“裡中工坊?”
“正是!”泰點頭說道,“呂丁此次交予他們的活計較上次翻了一番,預留的時日卻依舊是兩月。他們多番排布,覺得便是日夜趕工也無力完成,這才想到借助機關之力。”
這個消息讓李恪聽得莫名感懷。
生產力與生產關系是依存共生的關系,李恪在苦酒裡引入了代加工和工廠作坊的概念,才經過半年發酵,居然就已經出現了生產力無法支撐生產關系供需的問題。
鄉裡們主動尋求通過機械力來提高生產效率的方法,聽起來,多少有幾分工業萌芽的味道……
當然,這樣的萌芽還很原始,可一旦他們嘗到了訴求的甜頭,以後只會越陷越深。就像吸毒那樣,生產力無法適應生產關系,大量的機械應用讓人力失去工作,尋找更多的代加工業務,需要更多、更先進的機械……
這過程中,工廠制度、利益鏈條、金字塔模型,都會逐步完善起來,直到觸動統治階級的那塊蛋糕!
或許一覺醒來,工業革命就在大秦發生了……
到時候還會有陳涉的農民起義麽?或許,會變成呂丁的商人起義呢?
李恪啞然失笑。
苦酒裡如今的萌芽連嫩苗都算不上,充其量只是種子冒出了第一根須,想要發展到那步田地,且不知要等上多少年……
或許自己有能力助推一把?
更多的工坊,
更多的兼職工人,以及更完善的制度……和更大的利益。李恪甩了甩頭,趕緊把那個危險的想法丟進治水。
“夜深了,我們回工棚吧。明日還有數不盡的工作要做,懈怠不得……”
……
是夜,李恪獨居一室,仰頭髮呆。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漫天是燦爛的星河,窮到目極,還能見到氤氳的火光。
那裡是夜宴之地。
夜宴的喧嘩傳不過來,主工地的夜很靜,除了狼嘯和蛙鳴,便是潺潺的水流。
驚濤拍岸,又在平台處分而為二,穿過深邃的閘道,無形中,讓水流之聲更加明晰。
生活啊……
相比於無序而混亂的工業革命,果然還是安逸的生活更讓人感到舒適,至於這份安逸能持續多久……只要不想就好了。
辛凌突兀出現在房裡。
“我擦!辛阿姊,你何時進的門?”
辛凌歪著頭認真想了想:“方才。”
“你怎麽進來的!”
“推門而入。”
“你來幹嘛!”
“隨我去見老師。”
李恪被徑直帶到了隔壁小屋。
屋內點著鐙,四盞油鐙各據一角,雖說帶不來多少光,卻能讓人下意識地感覺,房間裡亮了不少。
钜子慎行端坐在油鐙之間,面前放著一塊牘板,對面還預留了一個席位,顯然是給李恪的。
李恪當仁不讓跪坐上去。
“恪君來了?”
“我以為钜子不會來了。”
“前些日子去試驗恪君之法,以金澆鑄斜臂,負重果然提升。又因添了輪組, 人力反倒清減了許多。”他沙啞的聲音透著疲憊,似乎好些天沒能睡好的樣子。
李恪奇道:“您去測了圖板?前後不過二十余日……”
慎行擺了擺手:“你說得無錯,粗笨之物無關雕飾,以范澆鑄成型,既省匠力,又省匠時。”
這是李恪在獏行中普遍使用的澆鑄法,在一些粗笨零件上,減去了秦人原本以為必須的打磨和雕刻,一體澆鑄成型,即便在工序上毫無創新,也能讓效率提升四五倍。
問題是這麽大一個吊臂需要多少銅水?墨家不會是在附近有一座生產基地吧?
李恪按奈住疑惑,輕聲問道:“钜子喚我過來,可是有事?”
慎行點點頭,把面前牘板朝著李恪方向一推。
還是那個斜臂,不過吊索從垂直變作橫拉,中間還墜著重物,顯然是某種索吊的思路。
他問:“若一側無從固定,何解?”
李恪奇怪道:“兩側各置一台不就好了?”
慎行搖了搖頭:“力重千鈞,底無以定,左右配備不可行。”
李恪嗤笑道:“斜臂吊不起千鈞之力,必從中斷折,钜子何必誆我。”
慎行想了想,把第一塊圖板一收,露出第二塊。
依舊是那個斜吊臂結構,不過完整了許多,李恪總算看到了概念化的固定,更重要的是,吊臂下面還有清晰可辨的輪轂結構。
這居然真的是一台吊車,還是一台吊臂固定的吊車……
李恪好奇:“此為實物?”
“確有實物。”
“喚作何名?”
“機關獸,兕(sì)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