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失,雲聚。
身處在閭門之外,旦和呂丁意氣風發站在李恪面前。遠處,從隸臣榮升管家的rap歌者呼毒尼則忙著整肅馬隊,訓斥馬奴。
“丁君,此去鹹陽,若無從尋扶蘇公子,你可先去蒙府,向屬臣打探一個叫蒙衝的人。此人本是蒙府家將,現護衛公子出入,乃是公子的衛士長。”
“我省得了。”
“尋見公子居所之後,你可先遞淋浴房與抽水馬桶的機關圖。公子知我善機巧,又見過我手繪的機關圖,斷無認錯的道理。”
“若是……”呂丁想了想,問,“若是屬臣有人向我打探,我當如何作答?”
李恪瞥了一眼馬車,輕聲一笑:“車中有十截活竹,我以地霜製冰,封在櫃裡,你只需說獻圖進寶,至於旁的,勿需多言,免生事端。”
呂丁眉頭緊皺:“恪君覺得,有人會從中作梗?”
李恪失笑道:“匈奴之事能有何人作梗?不過此事關系國策,時必遷延。我請公子幫忙運作,卻沒有唱得內史皆知,給他平添煩擾的道理。”
呂丁拜服道:“恪君深思,我不及也。”
“你我之間不需這些客套。”李恪擺了擺手,“有機關圖,活竹酒以及我的親筆,公子那邊當無阻礙。你見了他後,只需將經歷如實去說,不增不減,不誇不隱,剩下的,我在書簡中都說了。”
呂丁鄭重點頭。
“如今之事在於馬隊……”他抬頭看了那浩蕩的馬隊,面露為難,“鹹陽城不設城牆,千匹良馬出入,必定會遭人忌諱。我向辛阿姊求了一封親筆,可證馬群乃武裡辛氏之物,千匹雖說多了些,但辛氏顯貴,不致被人阻在函谷關外。”
呂丁搖了搖頭,說:“良馬畢竟不是辛府之物,我可借其名入關,卻不可再行出關。”
“這也是我為難之處。”李恪歎了口氣,“此事處置有二。其一,在臨治亭便將馬群轉售於馬商。勿忙行事,價格自然難比你相熟之人,但你經商有道,比之市價,當不會相差太多。”
哪知呂丁輕蔑一笑:“此事恪君卻是錯了。若我願意將馬匹售於雁門馬商,其價只會更高,不會有降。”
“哦?”
“恪君不知,往日遊商出入草原,大多如我這般,出入皆從雁門。比之赤地千裡的雲中,雁門畢竟繁華一些。”
李恪點了點頭。
“然,雁門豪商對我等肆意欺壓,辱人甚矣!”他憤憤道,“三年之前,我等遊商盟約為誓,凡我等之物,分毫不予雁門商賈,此乃信義,便是這批良馬皆倒斃道旁,我亦無違背之理!”
李恪?異地看了呂丁一眼。
怎麽都沒想到,他居然能從一個秦人嘴裡聽到這樣一番言論。
如這種有針對性的貿易歧視,顯然是遊商群體對雁門商人團體的地方保護主義所發起的有組織的反擊。
哪怕他們的初衷或只是為了出口惡氣,還不至於生出維權抗爭的概念,但雙方的行為都證明了,秦商已經跳出了純粹自由經濟的巢窠,生出了行業工會和地域商會的萌芽。
這種先進的意識,遠遠將隻知埋頭苦乾的工農階級甩在了身後。
李恪的思維越發越遠,神遊物外,不知所蹤。
呂丁不明就裡,奇怪地湊近來問:“恪君,你莫不是覺得我在遷怒雁門民眾?”
李恪苦笑搖頭:“不致於。丁君,既然一策不通,你便只有將馬帶進內史郡。這裡還有童賈老丈的親筆一封,去武裡,尋他長房長子,可請其代為看顧馬群。”
“之後呢?”
李恪歎了口氣:“秦軍良馬並不富裕,
若你願出,扶蘇公子必願代你奔走交道。只是官價遠低於市價,你將良馬售於秦軍,其中損失……”“兩萬金而已,為恪君之事而損,我心中甘之如飴。”
李恪驀然感到一些感動。
他後退,下拜,一揖到底。
“丁君為小子托付,為生民奔走,此恩銘記。”
呂丁下意識想避,只是一直毫無存在感的旦突然摁住他的肩,壓得他動彈不得,生生受了這一禮。
呂丁長歎:“恪君何必如此啊!”
李恪起身,正色說道:“公私之事分明,則交友坦蕩,互不怨懟。丁君放心,阿爾善部的訂單有有,六月之前,鄉裡們必能完工。”
呂丁點頭:“我留一人在此籌備物料,勞煩恪君告知鄉裡們,一應待遇與去歲等同,若要糧,呂丁購之,若需錢,則一石米折百五十錢,呂丁必不食言!”
“呂大善人的話,鄉裡們信的。”李恪笑了笑,說,“你為我損兩萬金,我卻無錢還你。狌狌的圖板予你了,實物卻交在沛縣呂公手上,你去尋他,屆時只需按圖索驥,便可以拆開遮掩,現其真容。至於這一事能否讓你尋回本錢,要看你自己了。”
呂丁也不由笑了起來:“我那伯父,連我都十幾年不曾見過,卻不知恪君又是從何處聽聞的?”
“不可說,不可說……”
呂丁帶著滿心疑惑檢查馬隊去了,旦牽著寶馬踏雪,與李恪一道慢行漫談。
“恪,何必如此大費周章?想我中原強盛,小小匈奴可有多年不曾南掠了。”
“早先我也不曾把匈奴放在眼裡,直到聽了呂丁的遭遇……匈奴狼性深重,觀其劫殺,圈奴之態,便知他們對中原殊無畏懼。之所以這些年不曾南掠,大概是草原還養得活人口,且覺得南掠中原,入不敷出吧。”
“我等還有長城呢!”
“長城之重,重在雲中。雁門戍卒不多,邊防實系於句注,可你也看過句注守軍的樣子,如此邊軍,能倚仗嗎?”
旦停下腳步,認真問道:“你準備如何防備?”
“事關國本,此事輪不著我來考量。”李恪聳了聳肩,說,“在給扶蘇公子的信裡,我書錄了那次句注之行,再加上呂丁的口述,以扶蘇之賢,當知事態急迫。此後無論是加強戍軍,整肅軍塞還是揮軍直擊,皆可。”
“皆可?”
“如你所言, 小小的匈奴還遠不是我大秦的對手。”李恪拍了拍旦鋼鑄般的胳膊,“此行鹹陽,事關重大,偏千馬之勢太過招搖,怕是會惹不少人覬覦。若沒有你護佑呂丁,我心不安。”
“放心吧!我有踏雪相助,天下可敵!”旦的身上,猛得爆發出強烈的氣勢。
李恪目露欣賞之色,輕笑說道:“只可惜,來不及聽你在沛縣的英雄事跡。”
“此事待歸來再說。”旦哈哈一笑,翻身上馬,“恪,天下英雄多矣!沛縣周勃、樊噲,皆是猛士,一人當面我勉強勝之,後來二人齊出,可是將我一頓好打。”
“你還跟他們起過衝突?”
“此事說來話長,總之我被打得滿身淤青,卻換了樊噲兩眼如桃,周勃三粒門牙,場面上,總歸是我勝!”
旦越發得意,顧盼如龍,恰看到馬隊起行。
他猛一提韁繩,踏雪人立而起,前蹄當空幾下蹬踏,落地時已然調過了馬頭。
“打人需打臉,你的話,總是至理之言!走也,勿念!”
李恪呆呆地看著旦的背影,至今還有些回不過神來。
周勃,樊噲……
那可是漢高祖的兩員猛將!旦以一敵二,勝了?
這家夥,不會是楚霸王不小心把胎投歪了吧?
小穗兒悄悄靠上來:“公子,旦兄走了。”
現實瞬間回歸身邊,李恪咬咬牙,恨恨跺腳:“小穗兒,去找點細軟的荊條來……動靜鬧大些。”
“公子要荊條做甚?”
“昨日才得罪了墨家上下,你以為那一封封親筆,我是如何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