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老者就是辛凌和憨夫的老師,傳說中的墨家面子果實擁有者,一封書信便能讓全郡工匠雲集景從,號召力比郡守還高的傳說級墨者。
李恪與他在一棵梅樹下對面而坐。
老者看起來並不像一個叱吒風雲的人物,面容黧黑,長須飄飄,臉上時刻帶著溫和慈祥的笑意,擠出一臉細密的刻痕。
他的長發梳理得整整齊齊,扎緊,盤踞頭頂,那頭上無冠,隻以一截半枯的細枝作笄,枝頭還有殘葉,卻形狀萎靡,蜷縮成半黃不黃的葉卷。
他身穿著純黑的裋褐,下身是寬大的連絝,絝九分長,露出腳踝,腳下則是一雙乾癟的光足,擠拉草履,空空蕩蕩。
“小先生盯著老兒看了許久,不知可否說說,這一身墨褐,卻叫你看出些甚來?”老者含著笑打破沉默。
李恪皺了皺眉。
不知是不是過於敏感,他從這句話裡聽出了考校的味道。
而且這種味道他很不喜歡。
自從在大秦出道以來,他遇到了眾多人物,無論是泯然於史還是留名於書,無論對他抱有善意還是惡意,從未有人考校過他。
說得再明白些,李恪始終以自身所掌握的知識為傲,無論所接觸的人能不能接受這種傲,至少,他們不敢考校他!
考校,是高級領域對低級領域的欣賞和提攜,他不需要。
更何況他若是接受了考校,豈不是等於低頭做小?眼下正是和墨家合作的關鍵時期,李恪需要絕對的權威,不容挑戰!
所以他閉上了眼睛。
片刻之後,李恪重新睜眼,起身,在墨者們的愕然與驚訝之中,扭頭回家。
辛凌鏘一聲就拔出了劍,緊接著,身後便傳來了持續不斷的龍吟聲。
梅樹之下都是劍影,跟隨老者而來的十二位墨者無一例外都拔劍出鞘,殺氣騰騰盯著李恪的背影。李恪卻像未聽到似的,自顧自走,腳步頓都不頓。
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由養和儒下意識便擋在了墨者和李恪中間,張著手進退不得,神情之間滿是局促。
憨夫的面色漲紅,站在一旁綽綽諾諾:“老師,恪君今日忙了許久,數個時辰滴水未進,或是有所不適……”
辛凌冷哼一聲:“辱我師者,當殺!”
這聲當殺如同號令,眾墨者飛奔到她的身後,自發組成密集的錐形,劍尖向外,有我無敵。
他們齊聲高呼:“當殺!當殺!”
憨夫的樣子越發窘迫,他硬著頭皮站到由養和儒的面前,也像他們那樣張開雙臂,語氣近似哀求:“師妹,恪君為人你又不是不知,傲則傲矣,何時對人有過壞心!還不將劍收起來!”
“師哥,閃開!辱墨門者唯死矣!若我之所為毀了獏行前路,待殺他之後,我自會去到平台,自刎謝罪!”
這是沒得談了呀!
憨夫深知辛凌對墨家和他們那位老師的感情,這種感情與她的過往有關,純粹到近乎扭曲,他自度扭轉不了這份扭曲,唯有把求助的目光投向老者。
老者微微一笑:“凌兒,聽你師哥的話。正所謂辱人者,人恆辱之,孟軻一生坑騙天下,唯有這句話卻說在了理上。”
“老師,此子慣常目中無人,您與他說不過一句,又何時羞辱過他!”
“你心懷坦蕩,從不在言語折轉。這當中的道理,你不懂的。”老人搖了搖頭,“此事乃我算計在先,誰知此子機敏,不如甕中……”
辛凌不甘道:“老師……”
“將劍收起來罷。”老者笑道,“為師聽聞恪君有種以花為茗的絕技,茶香甚是香濃。
你等可偷師了麽?”辛凌一雙美目流轉,收劍回鞘,用能凍死人的眼光掃過憨夫,又掃過由養和儒:“靈姬,去此子家中,將當季菊茶盡數取來,一朵也不許剩,速去!”
靈姬趕忙從人群當中跑出來,拿肩一頂,把凍僵的由養遠遠撞開:“遵假钜子令!”
……
李恪不是沒聽見那一聲接著一聲的拔劍聲,也不是沒感受到身後咄咄逼人的衝天殺氣。
他有些後悔。
然而開弓沒有回頭箭,為了繼續在與墨家的合作當中保持主動,他只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身後的殺意有如實質,那一聲聲“當殺”更讓他膽戰心驚。他一面走,一面已經悄悄抖開袖袍,拔掉保險。
那全是下意識的反應。
若是辛凌真的殺上來,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發弩還擊。
大秦皇子妃,中尉府貴女,墨家假钜子,兩人至少算是半個好友的關系……
幸好事態並沒有惡化到這個地步。
李恪舒了一口氣,投胎似地趕路,行至半道,由養的師妹靈姬就追了上來。
“先生,等等我!”
心裡有鬼的李恪嚇了一跳,轉身撤步,抬臂備戰。
靈姬不知手弩蹊蹺,在十來步外停下腳步,歪著腦袋,奇怪地看著這位和平素不太一樣的先生。
面色蒼白,額頭隱汗,那樣子,可與平日雲淡風輕的樣子大相徑庭……
“先生,左臂平伸,右臂交叉是甚意思?靈姬愚鈍,此先從未見先生用過,實在是無從去猜。”
李恪一時失笑出聲。
他略有些狼狽地站直身子,放下僵硬的小臂,當著靈姬的面捋起袖子,將掛在指節上的插梢重新插回保險。
這下就不怕走火了……
他喘了口氣, 輕聲說道:“幸好你停下來,要不然手弩激發,真傷了你,我該如何向由養交代?”
“那匣子便是由養前幾日做的手弩?”
靈姬嚇了一跳,這才知道自己竟在生死線上爬了一遭……
於是乎,面色蒼白的成了兩個人。
劫後余生的靈姬拍著胸口,和劫後余生的李恪並道而行:“先生,你可知道假钜子的師尊是何人?方才竟這般倨傲……”
“走都走了,不可說,不可說。”
靈姬鼓著腮幫子暗自生氣。
李恪自嘲說道:“靈姬,你急急追來,不會是代表墨家通知我,墨者們準備集體離崗吧?”
靈姬無奈地翻了翻白眼:“先生,那位可不是小氣之人。眼下當務之急在假钜子,若是處置不當,您二人或會生出芥蒂的。”
“辛阿姊?”李恪想了想,說,“辛阿姊那處不管她,她這人嫉惡如仇,有仇便報。既然這會兒沒有追上來拿劍刺我,這事兒便算過去了。”
“您倒是明白假钜子……”
“她這人一眼看透,是好事,也不是好事。”李恪聳了聳肩,“既然不是墨家準備離崗,你這般急吼吼追上來,難道是憨夫君怕我遇上野獸,叫你來護衛的?”
“是假钜子派我來的。”
李恪突然有種不大好的預感:“辛阿姊?”
“她要我將您家中的菊茶盡數取走,一朵也不許剩下。”
“她真這麽說?”李恪瞪大眼睛。
“您說了嘛,假钜子嫉惡如仇,有仇便報。您這般明白她,何時見她耐下過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