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必有宴,宴必列席,所謂鋪筵席,陳尊俎,列籩豆,此宴之禮也。
秦人格外看重這些,故越是隆重的迎候越是伴有盛大的宴席,且所陳之物必有水酒,生鮮之食方為上乘。
屠睢當然也不會免俗。
他為墨者們備下了著名的嶺南大宴,雅樂焚香,撫琴劍舞,溫雄黃美酒,享山水食生。
這般盛情……換作往日,李恪大概會吃個半飽安然赴宴,然後不吃不喝,權作交道。
只是今日的情況卻略有不同。
十幾日前在江陵,慎行才苦口婆心地說過食生的問題,此次難得同席而食,肯定會格外關心李恪的應對飲食。
李恪沒有食生的打算,也不想為這點小事再挨頓教誨,所以選擇暫避其鋒。
什麽車馬勞頓,氣虛不行,頭痛乾嘔,後世都查不出偏頭疼的真假,換到現在,自然不虞會被揭穿。
說到底,屠睢這次迎順得不同尋常,擺明了對李恪另眼相看,就連主人都沒意見,作為客人的慎行又如何找出反對的立場?
李恪就這樣鑽進了官舍,下市食飧,夜來入眠,不管誰來招呼,絕不肯出門半步。
如此一直熬到入夜。
入夜之後,沅陵官舍,宴席之地氣氛正酣,李恪房前卻意外來了訪客。
“請問,先生可在?”
李恪迷迷糊糊地被屋外的輕喚吵醒,仔細一聽,是蛤蜊和史?正在對答。
“??”李恪靠著門邊問。
“先生,正是史?!”門外的聲音聽來格外欣喜,“我知先生不喜食生,命人蒸了熊掌,烤了象拔,請先生一品南境美味。”
“熊掌和象拔?”
李恪奇怪地打開門,看到史?一身官袍,手上提著精美食盒。
此前被屠睢拽得頭暈,他沒能仔細端詳史?的變化,現在就著月光再看,黑了,瘦了,兩鬢斑白,面有臘黃。
一年不見,史?臉上的憔悴竟是連掩都掩不住。
“軍務辛苦吧?”
“心願得成,死得其所。只是我為人魯鈍,全無長處,隻恐力有不逮,難以報償將軍大恩。”
李恪怔了一下,猛想起百越之戰雖僵持,但東線還是攻下了東甌閩越,去歲年中秦置閩中,囊括兩地,也就是說,史?的家鄉正式納入了秦朝的行政規劃。
“你家鄉開始興修水利了?”
史?含笑點頭:“皇帝已下徭修建馳道,意在勾連會稽、彰郡。郡守茅焦亦是能人,借馳道之民力疏浚造田,興修水利……”
“這麽快?”李恪疑惑道。
“茅公上任之前曾來長沙,我將十數年關於家鄉水利之考量皆予他了。”
“難怪……”李恪恍然大悟。
蛤蜊在旁小聲提醒:“公子,佳肴。”
李恪這才想起蛤蜊為何而來,雖說雙方關系親近,但大冷天把人堵在門口,總歸不是道理……
他趕忙把史?迎進屋內。
一進屋,史?忙著置幾擺案,張席布菜,李恪看著他一身官袍忙進忙出,心裡越來越覺得違合。
“?,為何會是你來送菜?”
史?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尬笑一聲。
“先生,林中野熊健碩肥大,取其右掌遍裹蜂蜜,置於釜中蒸煮兩個時辰,入口即化,其味香甜。那象拔更是嶺南獨有之佳品……”
“我是問,官舍之中自有舍人,為何是你來傳菜?”
“先生可知,將軍知您今日會來,建茅亭,召莫府,還令親衛入山行獵,山水珍饈一應俱全,甚至取出府中珍藏的沛縣仙釀,用以調製雄黃美酒。幸得我還記得先生不喜食生,又不好美酒,
這才有了這些準備……”“原來是將軍的盛情……”
李恪坐到席上,看著史祿從食盒底部打開一個小小抽屜,從中取出個金絲楠木的細長方盒,打開,奉上一副象牙長箸。
“象牙啊……”李恪玩味地接過那副雕工精美的象牙筷,拿在手上細細把玩,“這象牙箸雕工精美,堪比禦用,想來亦是將軍之物吧?”
史祿悄悄別開視線。
“將軍說,嶺南荒蕪,唯產奇珍,甚象牙、金玉、各色佳木之屬用之不竭。先生遊學在外,又是追隨墨家,飲食器具必然粗陋,便命人雕製了一些,這象牙箸只是其一,還有碗碟、茶器,一應俱全,先生用之,正可彰顯名門身份……”
“李家十死七八,又是舊趙官爵,算得上甚名門。”李恪的笑裡飽含深意,看得史祿無處可逃,“將軍厚愛,我何敢當?”
“將軍說……”
“一年不見, 你我便無話可說麽?”李恪突然打斷史祿的話,“若我所料不差,大渠那兒也無甚難事吧?”
“此事……大渠原本確無難事。我欲在湘離之地搭建工作平台,置鐵阡,分二水。兩水匯聚水道寬闊,鐵釺又不下百萬斤重,工期預計在一年以上……將軍等不得。”
“若只是縮短工期的話,想來難不住你與泰。”
“將軍有意借此讓先生留下,中斷遊學……”
李恪的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怪不得再見屠睢,這位掌控著大秦過半兵馬的上將軍異樣客氣,原來是早把他當做莫府一員了……
李恪心裡隻想笑。
他對未來有全盤的規劃,可笑屠睢卻覺得隻憑幾件珍寶就能讓他推翻前事,為人驅策。
但他卻笑不出來。
史祿是他來大秦以後最看重的學生之一,兩人似師徒,如摯友。這樣一個人借著往日的交情在其中穿針引線,用虛妄的借口把他遠遠騙來沅陵。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恪壓著怒意,低聲問話:“我隻問你,將軍的心意,泰可知曉?”
“將軍僅與我及任將軍提過,余者皆不知情,隻道真是大渠有難,無處破局……”
“這樣啊……”李恪冷冷一笑,隨手拋下長箸,長起轉身,“恕我車馬勞頓,無意進食。蛤蜊,送客。”
“先生……”
蛤蜊在門旁冷聲道:“使監,公子乏了,請。”
史?無助地看著李恪走進寢居,想追又不敢追,想訴又無從訴,糾結忐忑,面色蒼白,最終,皆化作一聲長歎。
“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