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山脊上,李恪遠遠看著大軍拔營,禦駕西去,終於長長舒了口氣,一時間,隻覺得整個天地都驟然開闊。
始皇帝給人的壓迫感太強,若不是前有慎行護持,後有扶蘇幫襯,他都懷疑自己能不能堅持到最後。
伴君如伴虎!
他對慎行感到由衷的欽佩。
一個顫顫巍巍的老爺子,能堅持陪始皇帝這樣的人物下上整整一夜的棋,十七勝,一敗。
只是李恪仍有不解。
一夜頂多六個時辰,兩人能下上十八局,足見始皇帝就是個臭棋簍子,而慎行的棋藝李恪是知道的,就算精神再不濟,他的棋力也不可能會輸才對……
總不會是故意的吧?
他帶著疑惑找到慎行,發現老頭面色蒼白,呼吸急促。他急聲道:“老師可是染了風寒?”
慎行擺了擺手,有氣無力道:“無妨,為師不過稍感疲憊,歇息幾日,足可康復。”
李恪這才放心下來。他坐到慎行背後,輕輕地為他捶背:“老師,皇帝的棋很臭吧?”
“何止是臭……”慎行歎了口氣,“可記得你與扶蘇公子一驚一乍那次?”
“昨夜之時,如何能忘?”
“那一手,在皇帝而言,算妙手……”
李恪劇烈地咳嗽起來,咳了半晌才緩過氣:“既如此,老師何以還會輸上一局?”
“此事說來……也不是頭次了。”
“師姊?”李恪好奇道。
“十年之前,我偶遇凌兒,念其身世,感其天賦,便大張旗鼓拜會辛府,將其收為弟子。此事不知為何被皇帝知曉,他在函谷關外將我截住,非要與我下棋定勝。那時我尚不知他的脾性,寸步不肯退讓,那次共下了三日夜,六十七局……”
李恪張大了嘴,一臉驚懼:“三日夜不曾合眼?”
“為師合了,否則也不至落敗……”慎行苦笑道,“十年轉瞬,為師也老了,還要教你經綸墨義,已不敢為了一局弈棋,便將這條老命搭進去了。”
李恪失聲道:“若是如此,他直接開口換不就得了!”
“這便是他了。寡恩薄幸,堅忍不拔,天下合該為他所得,六國之人皆不及也。”
說完這句,慎行顫顫巍巍站起身,在由養和風舞的攙扶下攀上霸下,回屋休息,李恪默默坐在原地,神色不住轉變。
慎行的話李恪聽懂了。
始皇帝不願欠墨家人情。
天子行事,隻施恩,不受恩!所以他給出的一切都是恩,所要的一切都是取,如此他才可以放開手腳用人,到了排布棄子的時候,也可以毫無顧忌地棄。
此人不可交,但凡是心有抱負之人,卻又不得不交。
因為他是皇帝!
李恪長長地哀歎一聲,一回頭,突然看到一張漆黑的大臉。
“我!去!”
他被嚇得不輕,噌一聲躥起來,一蹦三尺遠。
滄海君哈哈大笑:“小子,你在想甚?”
李恪滿臉陰鬱,冷冷問道:“你叫我甚?”
“小……”
“本想趁著老師休整這幾日去買些酒肉,看來某人食起米餅也頗合胃口,怕是用不到那些。”
“先生,敢問可有煩心之事?滄海必刀山火海,萬死不辭!”
這就是混不吝吧……
李恪無語地看著他,看了半晌。
“半刻之期,洗漱,更衣,尋靈姬換好繃帶,否則直到陽城之前,我皆保你無酒可飲。”
“得令!”
……
隆隆轟鳴,雲霧隨行。十數日後,霸下行進到陽城郊外,在潁水河灘的蘆葦蕩中掩住形體,引擎熄火。
李恪抻著懶腰從後艙下車,
一回頭,看到滄海君罵罵咧咧背著一席六七尺方的竹編小榻跟在身後。那榻就牢牢捆扎在滄海君的肩背,榻上有扶手,有靠背,還依照生物工程學撐出柔軟的腰背支撐,慎行舒舒服服坐在榻上,臉上全是滿足之意。
與始皇帝的一唔讓李恪發現了慎行的老態,考慮以後常有跋涉,李恪就專門設計了這個人力馱榻,讓老邁的慎行可以舒舒服服度過這段旅程。
而眼下,是背榻第一次投入實用。
好好的山大王混成馱馬,滄海君心中必然不忿,他邁著大步湊到李恪身邊,甕聲甕氣道:“先生,憑甚是我背?”
李恪昂著腦袋掃了他一眼,施施然說:“由養他們要留在霸下鑽研木牛,師姊被誠意邀請,一旁助手,眼下唯有你我隨老師去往陽城,不是你背,便是我背。”
“你的老師,你為甚不背?”
“我等此先便說好了,本著不勞不食的原則,背老師者飲酒,不背者不飲,公平,合理,一如秦律。”
滄海君嘶聲怒吼:“你本就不飲酒!”
“然,你飲。”
時近五月, 鳥語花香,一行三人自荒野緩步尋到驛道,順著驛道一路西行,直看到陽城高牆。
“老師,依您所言,徐師如今仍被掛榜通緝?”
“官府確是有他的懸賞,不過也無甚大事。他為荊軻打造刺秦利刃乃是行事前三年所作之事,雖號為同罪,實與此事毫無關系,此事在中原之地多有人知,反秦之人不將其視作同道,近秦之人也不將其視作異類,大致可算是無人在意。”
“無人在意,他便能頂著懸賞,堂而皇之居於官市當中?”
“隱姓埋名自是難免。”慎行無所謂地笑了笑,“畢竟如今這天下最多的便是法吏,若是真能擒獲刺王同夥,對他們而言可是大功一件。”
“原來如此。”李恪讚歎地笑了一下,“隱姓埋名,藏於官市,此人倒是通曉大隱隱於市的道理。”
慎行眼睛一亮,擊節讚歎:“恪,這大隱之言,頗得神妙。”
“小隱隱陵藪,大隱隱朝市。伯夷竄首陽,老聃伏柱史。老師,隱士並非如今才有,大隱之說也非我所創,當不得您如此誇獎。”
兩人說笑著繳了驗傳、城稅,滄海君繼續裝聾作啞,扮作啞奴,比劃著手勢為難更卒,直到更卒面紅耳赤,這才慢悠悠交出新製的驗傳符文,真正坐實了癃人的身份。
李恪覺得,這大概算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隱,中隱隱於癃。
如此想來,似乎在大秦,刺秦才是成為隱士的先決條件,個中風險委實太大,甚至還不如激流勇進來得安逸……
他就這樣沒著沒落地想著,隨著人流混入到繁市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