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城陳公,會稽項公,夏陽吳公,大梁張公,壽春朱公,還有沛縣呂公,胡陵程公……楚地豪傑雖眾,可拆借了這般多金錢,需到何時才能將這些人情還出去呢……”
陰暗的書房當中,季布咬著筆頭,看著幾上連排借契愁眉不展。
“更何況,手上金錢實不足以熬到夏收,或是再去一趟越地,陶朱後人那兒……”
正獨自念叨著,書房大門突然被一員光頭大漢推開,季布眉頭一皺,揮手將借契掃成一堆。
“固,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丁固抹了把臉上油汗,氣急道:“大兄!我等叫人打上門了!”
“打上門?”季布嘟囔一聲,疑惑問道,“何方?何人?”
“嶸山賊滄海!心弟已去門外會他,不過滄海武藝超群,心弟怕是走不過三合……”
“滄海君?”季布霍一聲站起來,抄手拾起架上寶劍,“我兄弟三人與他無冤無仇,他何以如此!”
“這個……”
“你不知?”
“滄海擒了小武破門而入,那囂張跋扈之勢,大兄又不是不知心弟的脾氣……”
“我更知道他的本事!”季布冷哼一聲,奪門而出。
季府門外,李恪撐著下巴盤腿坐在一棵桑樹下,眼看著搖搖擺擺的破門,耳聽著滄海君跋扈至極的狂笑。
周圍已經聚了好多人,都是村民,全是婦孺,他們面容緊張,雙手緊握,讓李恪覺得,自己就像個反派出場……
不會上了滄海君的賊當了吧……
李恪小聲歎了口氣。
蛤蜊在身後悄聲問:“公子,滄海這般折騰,會否事得其反?”
“此事吧……”李恪忍不住又歎了口氣,“老師說,季布此人乃楚梁兩地知名的俠士。任俠之人,其行有異於常人,滄海當初畢竟在嶸山任俠,還受過通緝,算是俠士圈中的名人……”
蛤蜊眨巴著眼:“受過通緝,還是名人?”
“俠以武犯禁,其行歷來不為官府所容,故被通緝才是俠道之始。”
蛤蜊倒吸一口涼氣:“那這位季布?”
“私容流民,聚眾而居,其通緝張掛三郡,乃是頂頂大名的豪俠。”李恪再三歎氣,“這等人物的禮咱也不懂,大概打上門去,就如我等拜門遞謁一般,是重禮吧……”
“可宅中來人好似並不欣喜……”
“你說方才那位被滄海掛在樹上的劍俠?大概……怒喝一聲,刀劍相向,就是他們的閉門三請……吧?”
一主一臣有一搭沒一搭說著沒著沒落的閑話,終於等來了正主。
季布持劍怒氣洶洶而至,一抬眼便看到被滄海掛上枝頭,尤且怒罵不止的季心。
他當即冷笑,二話不說抽出長劍:“滄海君!你不在薛郡行你的俠道,此番跑來陳郡撒什麽野!”
“薛郡?季伯,你究竟有多少時日不曾問世?竟以為我還在薛郡?”
滄海君哈哈一笑,抬手就把小雞崽似的柴武丟了出去。
小柴武怪叫一聲,一時隻覺得天懸地轉,還未來得及怕就被丁固飛身接住,護在身後。
季布的臉色總算好看了一些,見面便歸還人質,這說明滄海君此來不為尋仇,而是說理。
只是雙方歷來無犯,又有何理可說?
季布壓下疑惑,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他朗聲說:“世人傳你為張子房所請,跑去行刺秦之事,不過你既在此處,便說明此言不足以信……”
“我確是刺秦去了!”
季布難以置信瞪大眼睛:“刺秦之人,焉能無損!”
滄海君大笑三聲:“我滄海福澤深厚,
自有貴人為我奔波安危。刺秦如何,你不見博浪一錐,這天下便連通緝榜文也不曾下達?”“博浪沙刺秦之人便是你?”
“百步擲錐,這天下除了我,還能有何人?”滄海君昂首高唱,那睥睨的氣勢,與往日憨相截然不同。
季布深吸一口氣,鏘一聲歸劍入鞘。
只見他雙手抱拳,語氣誠摯:“兄那一錐驚動天下!世人皆言,兄勇甚,更強於秦武!季布今日有幸得見真人當面,實乃天眷!”
滄海君的胸膛挺得更高,聲如洪鍾,中氣十足:“說甚天眷地眷,季伯,時近正午,就不請我一杯濁酒麽?”
“酒肉管夠,不醉不休!請!”
聽著院裡不絕的長笑,李恪幽幽歎出第四口氣:“看吧……俠之道義,作奸,犯科,似你我這等遵紀守法之人,不懂的……”
……
季心被丁固小心從樹上解了下來,李恪被柴武恭敬請入正廳。
聚擾的鄉裡們四散而歸,幾個年輕婦人自覺出列,循著季布的意願屠狗奉酒,剁吧剁吧,直接把血刺啦呼的生肉端上了席面。
遊俠的筵席啊……
李恪已經數不出自己是今天第幾次歎氣了。
他雙目無神地看著滄海君光著膀子把丁固和季心摔來摔去,間或機械式地推掉年輕婦人的勸酒,再把新上的狗肉整盤整盤扔給蛤蜊,看著他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和陪酒的婦人沒羞沒臊地調笑。
是不是該主動尋季布搭話呢……
亦或是繼續像現在這樣傻坐著,等著邊上的蛤蜊把持不住,或者堂上的滄海失手乾掉丁固和季心中的一人?
俠之大者,傻不拉嘰……
李恪撇了撇嘴,決定不再虛耗光陰:“世人言布君豪俠,今日一見,果不其然。”
笑鬧之聲戛然而止。
季布注意了李恪整席。
這個眉清目秀的少年,玄衣,華服,腰上劍佩皆非凡品,就連頭上玉環看上去都價值連城。
他似乎天生就是焦點,哪怕不言不語,也無人能忽視他的存在。
擺宴設席,他坐客首,婦人作陪,他目不斜視,美酒佳肉不入他目,英武角?難入他眼。
這樣一個人物,天生就與俠士的世界格格不入,可他偏就坐在那兒,不言不語,不飲不食,整整堅持兩個時辰。
現在他終於說話了,一說話就讓整場飲宴成了諷刺,諸位大俠難掩形祟,被他平靜的雙目一掃,就恨不得尋件深衣,正襟危坐……
季布很不習慣這種感覺,在李恪面前,他生不出絲毫優越,隻覺得自己像個不見世面的下等人。
“敢問貴子,何處而來?”
李恪坐正身子,啪一聲就把腰上的假钜子令拍在幾上。
季布的瞳孔猛地一縮:“墨家……钜子令?”
“假钜子令。”
“假钜子……”季布沉思了一會,忽地悚然,一時間幾乎躍出座席,“你……您是趙墨那位天生聖人,雁門恪君?”
“布君認識我?”李恪撣了撣衣襟,輕聲一笑,“雁門李恪,見過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