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南郡,便是楚之精華。
南郡位在帝國之南,毗鄰南陽,衡山,長沙,洞庭,漢中五郡,乃五郡通衢,繁華之地。
漢水南來,江水東往,兩條大江在南郡相交,泛而成澤,便是天下聞名,浮舟千裡的雲夢大澤。
而李恪此去長沙襄助史?,也正是因為衡山山脈和雲夢大澤的阻擋,才不得以西行繞道,橫穿半個楚地,多行了兩千余裡。
不過遊學嘛……只要時間上不太趕,多行幾郡便多行幾郡,反正慎行一日也不曾停過授業,李恪的學養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著。
如此一行半月,霸下抵近江陵。
江陵是南郡的郡治,因始建於紀山之南,古稱紀南,又因楚國駐都,多稱紀郢。
為都數百年,楚國在此踏上了“漢陽諸姫,楚實盡之”的昌盛之道,莊王北伐陸渾之戒,觀兵周郊,問鼎之重,天下莫敢應其鋒芒。
也同樣是在此城,楚平殺武奢,子胥奔吳,說吳伐楚。屈子南流,懷王囚死,人屠白起連拔紀、鄢二郢,使屈子悲盡,自投汩羅。
這座大城記錄了大楚的興衰榮辱,留下了楚辭的壯美華麗,乃是天下文華之地。
行近於此,慎行當然不會忘記帶李恪去長長見識。
藏好霸下,眾墨出行,三架木牛成列前後,風舞、儒和蛤蜊各自蹬車,暢行在平整的縣道之上。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
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
靈姬的聲音脆如鶯鸝,她坐在前車高歌,一路所過,喝彩聲聲。
李恪聽著《山鬼》,壞笑著擠了擠縮在車尾的滄海君,說:“滄海,你太重了,要我說,不若就把飛戟棄了,如何?”
滄海哼一聲扭過頭:“俠士豈可棄兵自保!”
“那你便忍住別吐。我等牛首都翹了兩回了,萬一到時人仰馬翻,老師哪經受得住。”
“我欲嘔耶!”滄海滿臉羞躁,剛要發怒,蛤蜊恰好把車頭一扭。
嘔!
眾人哄堂大笑。
行不多時,縣道至終,蛤蜊扶著臉色青白的滄海去辦理入城,李恪則攙著慎行,師徒敘閑。
“老師,江陵也是南地名城,文華歷史不下大梁,大梁有名士張、陳,江陵是否也有大家?”
慎行含笑搖頭。
“無有?”李恪驚奇道。
“無有。”慎行確認回應,“江陵有名門屈氏、黃氏、熊氏,血脈雖貴,後人卻庸庸碌碌,不曾出過什麽大家。”
“可照理說,有家學淵源為憑,所謂名門士府,不是更易出大家嗎?”
“或是屈子之才過甚,早將這楚地文華用盡。”慎行苦笑一聲,“自屈子故後,楚辭唯有宋玉、唐勒、景差三人。三人辭賦學自屈子,卻不曾將屈子之學整理傳揚,以致楚辭後繼無人,皆此三人之過也。”
李恪看著義憤填膺的慎行,突發其想:“老師,若是屈子之學如墨儒這般文脈清晰,您會從屈,還是從墨?”
慎行愣住了。
“屈學……”思索良久,慎行緩緩說道,“屈子雖有美政,然其不擅於政,宋玉三人亦不擅政,獨成一脈,消匿之勢不可免,倒不如現在這般,以雜學之名,世所頌揚。”
“是啊,百家不美,非不好美。只是百家以政為本,唯有通俗易懂,方能不礙傳承。此正是有所得,必有所失!”
……
寢浦是一間客舍的匾額,位置在後市側畔,雲夢澤邊。
江陵毗鄰雲夢大澤建城,
三面高牆,並列九門,唯有南面不設出入,連牆也降到兩丈余高,看上去低矮,厚重。故三層高的寢浦可以越牆觀景,如同千裡雲夢,盡在腳下。
這讓李恪驚喜莫名。
寢浦是營運的客舍,也是楚墨在南境的一處暗站,從舍人到小廝,無一例外全都是墨衛充當。
在聽說钜子和趙墨兩任假钜到來的消息之後,他們早早就空出二三精舍,虛席以待。
眾人在行人好奇的目光當中拐進市隧,三輛木牛停靠舍外。
慎行指著匾額問道:“恪,你可知寢浦出處?”
“楚襄王與宋玉遊於雲夢之浦,使玉賦高唐之事。其夜玉寢,果夢與神女遇。寢浦之說,源自於此吧?”
慎行笑著點頭:“王假玉,玉假王,宋玉窺伺神女之美,卻假說襄王夢寢,你可從中看出甚來?”
李恪不屑地撇著嘴:“不過是以私欲假托公事而已。宋玉此人多有小慧,得人之喜,我卻不喜。”
慎行哈哈大笑:“世上之人,有幾人能如你這般行事?假公之法雖是小伎,用於政事,卻可得帝王之喜。說王施政,失其名,得其實,得可償失也。”
說完,慎行灼灼看著李恪,看得李恪只能不情不願作揖:“謹受教。”
眾人在小廝引領下登樓。
寢浦是精品客舍,背後又有墨家財力支持,雖是獨樓,布置卻與往常那些透著貧窮的客舍不同。
這裡不設通鋪,不接士伍,一層是自備的食肆,二層便是八間精舍,三層四間大房並合,走道在外,連接望台,不僅鬧中取靜,風景還格外美好。
李恪和辛凌、慎行落腳三層,各據一房,余者則在二層兩兩合住,單論住宿條件,比之碑樓尤有過之。
只是慎行卻沒有去自己的房間,他在李恪房中落坐,招招手,把李恪喚到一旁。
“恪,為師發現你潔癖過甚。”
“潔癖?”李恪咀嚼著這個難得一見的生癖詞,滿臉古怪看著慎行。
慎行輕輕一笑:“你莫不是忘了,潔癖一詞還是你前幾日說與我聽,出處……好似是列子?”
李恪笑得尷尬不已。
與墨者們相處久了,李恪嘴裡不免會跑出好些後世的流行詞,如果被人點出來,他就統統推到永不完結,時有更新的《列子》上。
所以出於列子早已是蒼居墨者間的一個笑談,大家都知道這詞是李恪造的,可他懶得解釋,便推說列子,偶爾還煞有架勢地編些故事。
他口中的列子早已不再是單純的寓言集,其涉獵之廣,堪稱當世無雙。
由養甚至在私下宣傳,舊列子是《列子》,新列子是《李子》,眾人應當將李恪口中的《列子》多加收集,以後整理成冊,必為經典……
總之,慎行一聲出於列子,擺明了是準備敲打李恪。
李恪只能正襟危坐。
“陳餘好虛禮,你不喜他,便疏漏其計。季布行俠義,你不喜他,便多有打壓,迫其歸正。更早還有蘇角守關,你前後判若兩人,也不過出於一個喜字。”
“喜則近,不喜則遠,君子雖以此方正,此等君子,卻難成大器!”
“老師……”李恪不安地扭了扭身子,話未出口,就被慎行一聲厲喝打斷。
“你隻說,我之言,當否?”
“當……”
“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你容得下商賈呂丁,為何就容不下陳餘、蘇角之流?”
“丁君信義,守序,為商是身份使然,卻與其為人無關。”
“還是潔癖。”
“是……”
慎行歎了口氣:“恪,你對他人所求太高,我當日與你說夏蟲語冰,你忘了麽?”
“不曾。”
“天下皆夏蟲,你可以不喜他們,卻不可不用他們。應對季布你做得極好,換作他人也當如此才是。為師之言不僅指活人,還有故者。”
“宋玉?”
慎行哈哈一笑:“宋玉者,小人也,巧言如簧,出口不遜。他之品性與你無關,其處事之道,你卻當記得。”
李恪不滿道:“大夫登徒,與妻恩愛,宋玉直言其妻之醜,又謗言登徒好色,此等人物能有甚處事之道?”
“其道,便是言語惑心!”慎行看著李恪,說,“還記得中車府令高嗎?”
“趙高?”
“趙高,小人也,帝王喜之,隨侍於旁,然滿朝文武皆不喜他。你若與其交道,為敵耶?為友耶?”
李恪愕然。
“高與宋玉相似,貌美,文華,一張利嘴,上可媚君,下可謗臣。你可以不喜他,卻不能肆意疏離他,欲成事者上下共舉,若上無善意,下無從人,你又能成何事?”
李恪張了張嘴:“所以老師今日才說宋玉?”
慎行撫須,輕輕點頭。
“客舍之名,不會也是為了這一課吧?”
“七日前掛的匾額,你說呢?”
李恪終於誠心下拜:“老師用心之深,恪省得了。”
“既知道了,便去食飧吧。今日食生,乃佳宴之物,你當習慣,不可再失禮於外。”
李恪眉角忍不住狂跳:“食……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