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醫站被安置在大營側向的一處高地,四周皆緩坡包裹,不近水源,偏離谷風,寬敞,向陽,完美契合瘟疫所需的隔離需求。
這裡收容了數百病重近死的疫患,營中四處汙穢不堪,才一進門,李恪就差點被熏暈過去。
蛤蜊體貼地將一叢雜草貼近到李恪鼻間,霎時間一股薄荷清香鋪面而來,提神醒腦,讓人覺得心曠神怡。
李恪頗為意外地看了蛤蜊一眼:“此物是你方才采的?”
“醫站乃汙穢之地,公子要來,臣自然要做些籌謀。”蛤蜊憨憨一笑,“此草名為銀丹草,提神醒腦,可避穢氣。”
“可是現在是冬日吧?何來這般新鮮的草藥?”
蛤蜊點了點頭:“銀丹草並非精貴之物,春夏之際漫山遍野,隨處可尋。在冬日難尋一些,不過沅陵多雨,氣候溫潤,仔細總能找到一些。”
李恪輕輕道了聲寫,接過鮮草扣在手心,然後努力摒住呼吸,實在受不了了就捂住鼻子吸一口薄荷,這才感到舒服了一些。
他看到同車的幕僚牯也是臉色發青,面色發緊,就問:“此地這氣味……牯君,夏老兒真在營中?”
牯青白的臉上顯露出敬佩之色:“不瞞假钜子,此營收容重病軍卒,平日裡除了專人運送食水,全賴夏師與三位軍醫照拂上下。若無他們,營中病卒除了等死,真是一點盼頭也無了。”
“看來那老兒也不是全然不近人情嘛。”
不一會兒,馬車行駛到營地的上風口,李恪在車轅上看了半天,確認腳下地面是乾淨的黃土地,這才安心從車上跳下來。
三人掀簾而入。
大帳之內,夏無且一手扣著一個病卒的脈門,一手捏著一枚竹簡,遞送在軍醫手裡。
“這是我昨日琢磨出來的方子,去藥房煎成三副,一副內服,兩副混於熱水當中,為他擦身。”
那軍醫接了方子,看也未看:“夏師,蠻荒之地瘴鬼橫行,我等日日以草履抽打也不曾治好過一人,您德高望重,又何必來淌這等渾水?”
“你等以草履抽打病患?”
“又何止是抽打,狗矢沐浴,荊弓棘箭,該試的法子都試了,也不知這瘴鬼究竟何方神聖,竟如此頑固……”
“荒唐!”暴躁的老頭怒意勃發,嘩啦一聲就掀飛了手邊的矮幾,“你等是醫者,不是巫醫!將軍將病卒托付於你等,你等竟用之以巫卜,究竟是何居心!”
那軍醫被嚇壞了,慘白著臉,小步後退:“這……這……”
“想來是治病救人之心。”李恪突然插嘴道,“雖說庸醫害命,罪該萬死。但他們日夜陪侍在病卒身邊,心思可見是好的,夏工誅心之說,不妥啊。”
夏無且的眉毛跳了一跳,放過軍醫緩緩回頭:“一竅不通,自學成才,二位倒是陰魂不散,莫非是趁著昨夜,已把使監祿藥死了麽?”
蛤蜊上前兩步,恭謹抱拳:“有稟夏師,我與公子此來,正是為……”
“為軍中疫病而來!”
蛤蜊滿臉震驚回身:“公子,這……”
“蛤蜊,退下。”李恪捂著鼻子吸了口氣,邁開步把蛤蜊擋在身後,來哉到夏無且面前,“夏工來此時日也不短了,不知可有尋到疫病根源?”
夏無且身後的軍醫不服氣道:“夏師此來,日日在軍營診病,不避汙穢,便是至今不曾治好一人,又豈是你一個小輩……”
“去煎藥!”老頭滿臉青筋直跳,用吃人的目光盯著李恪,惡狠狠打斷了軍醫的話。
李恪擺出幸災樂禍的醜惡嘴臉:“原來名滿天下的夏無且不僅沒能尋到疫病根源,
忙碌多日,連一例病卒都未能醫好啊。”夏無且冷笑起來:“銀丹草提神醒腦,小子比起昨日,倒是牙尖嘴利了許多。”
他緩緩收回扣脈的手,站起身在角落的銅盆淨手,拭乾:“老夫學藝不精,無力治好病患,卻不知墨家假钜可曾有所收獲?你墨家精擅機關之術,或是打造幾座機關出來,就能將病患治好了?”
“夏工此言有失偏頗啊,誰言墨家隻擅機關?”
“莫非說,一竅不通君還精擅醫道?”夏無且冷笑連連,一字一頓,“這般說吧,我知你此來是為何事,然你言語辱我太甚,想要藥方卻是妄想!”
“說的好似你本來願意給祿瞧病似的。”李恪撇了撇嘴,捂住鼻子又是一頓猛吸,“老兒,話莫說得太死,若是我能尋出疫病根源。你當如何分說?”
……
兩個時辰之後,北郊荒野一處僻靜。
這裡背離軍營,遠出城郭,距離沅陵主要道路皆有一定距離,因為李恪想要一塊人跡罕至之處,幕僚牯詢問了不少本地軍卒,這才找到這片隱晦所在。
李恪、夏無且、屠睢、史祿、慎行、辛凌先後攜帶隨人抵達,除了鬥雞似的李恪和夏無且,剩下的都是一臉茫然, 不知這場召集所為何事。
屠睢和慎行私語片刻,各自出面詢問門下。
慎行問李恪:“恪,你突然將師兄弟召來此處,是為何事?”
李恪恭敬回答:“老師,我受將軍所托查證大軍疫病根源,如今略有所得,便請老師與師姊做個見證,免得某個老兒耍賴。”
“某個……老兒?”慎行古怪地看了夏無且一眼,看到夏無且正對著屠睢吐唾沫,屠睢一臉賠笑,節節敗退,“我與無且也曾有過數面之緣,隻知他醫術精湛,你又是何時與他有隙的?”
“算不得有隙吧?”李恪揉了揉鼻頭,總覺得先前薄荷吸狠了,有種流鼻涕的衝動,“他因為一些事情性情大變,如今對誰都是一副鬥雞的模樣,倒不是獨獨針對我。”
“可你卻又去尋他麻煩?”
“此事說來話長。”李恪無奈道,“祿積勞成疾,需要調養,蛤蜊開了個方子,似是將藥下重了,被這老兒批了個一文不值。可他偏又不說錯在何處,如何改正……我也是不得已嘛。”
慎行語重心長道:“恪,無且出身名醫世家,祖上四世皆在隴西行醫,聲望隆重。你以醫道與他對博,無異於玩火,小心得不償失。”
李恪狡黠一笑道:“老師且安心,我並非在醫道上與他對博。我等約定,我隻負責尋出軍中疫病根源,至於能否醫治,如何醫治,皆是他們醫者分內,我不插手。”
慎行愣了一愣:“尋出病根不是醫道?”
“別的病根或是醫道,若我所料不差,此病卻是另有隱情,一會兒便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