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學之事,目的是一回事,沿途又是一回事。
作為南行赴楚的第一站,霸下穿太原、邯鄲、東郡,一路南下,行到碭郡以西,在名城大梁的遠郊熄爐補給。
大梁曾有天下文華之稱,百年前即為魏之國都,此後連番興擴,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是中原都會的顛峰。
世傳大梁鼎盛之時,夜如晝,城無眠,聚民十萬,比肩繼踵。高牆之內樓閣密布,飛簷層疊遮蔽天空,有小兒長至少年,仍不知秋雁南往,日從東升。
只是這段傳說的真假對李恪這個年紀來說已經無從去判。
七年之前,王賁攻魏,掘大河大溝水淹大梁,洶湧的河水衝垮城牆,毀棄樓宇,將大梁的繁華徹底淹沒在眼前這片殘垣斷壁當中。
現在的大梁只是一座小小的,破敗的三裡之郭,視野盡頭尚能見到腐朽的梁木高聳向天,上頭早已爬滿草藤,一眼望去,與將死的林木無異。
趁著查證驗傳的當口,慎行指著遠處一個單薄的小山包對李恪說:“恪,那處曾是大梁的城牆,高五丈,寬四丈,上萬大軍不足以塞,魏人號稱固若金湯。”
李恪聳了聳肩:“金湯最終卻輸給黃湯。我猜王賁當時或是在想,沒有什麽城牆是大河衝不垮的,如果有,那便再掘開大溝!”
慎行被逗得哭笑不得:“此言可莫在大梁城中說。”
李恪奇道:“王賁做得,我卻說不得?”
“魏人好臉面……”
“虛妄的臉面罷了。”李恪撇了撇嘴,“老師,我聽聞碭郡郡治落戶睢陽,大梁舊民卻不離故土,莫非就是這臉面之故?”
“城雖破,故土不可離。”
“皆在一郡之地,左右不過數百裡,算不得背井離鄉吧?”
慎行搖了搖頭:“睢陽再好,也沒有往昔雲煙。”
“還真是臉面……”李恪翻了個白眼,看到蛤蜊收回驗傳,繳了城稅,就讓滄海蹲下來,重把慎行扶上背榻,“老師,您還未與我說,我們來這破城作甚?”
“此番你以真名履世,為師有意帶你尋訪名士,否則錦衣於身,無人知曉,豈不枉費了為師心意?”
李恪興奮道:“這大梁城中有名士?”
慎行尋了個舒服的坐姿,笑著點頭:“張耳,陳餘,此二人儒學精深,賢名當世,有伯牙子期之美譽。不過眼下張耳不在,城中唯有陳餘。”
“儒生?”李恪的臉色古怪之極。
墨家非儒,慎行帶他來拜訪儒家,不會是想踢人館子吧?
……
大梁城,成安裡,裡中有處佔據六宅的廣闊茅舍,匾掛【乘府】。
慎行令蛤蜊拜門遞謁,自己則下了背榻,領著李恪在門旁束手。
不一會兒,遞送拜謁的蛤蜊被從人請了出來,半開的大門順勢閉合,從後傳出栓門的聲音。
李恪覺得這一套好似有些眼熟……
慎行清了清嗓子:“主家可在否?”
屋中無人應答。
慎行等了一會兒,凝聲又問:“主家可在否?”
屋中隱隱傳來回應:“敢問先生,欲尋何人?”
“隴西慎行,聽聞乘公婿賢,特請拜會!”
“竟是墨家钜子親來?稍待!稍待!”
那應和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大門便被人從中大開,從內迎出個寬袖儒袍的白面漢子,衣飾端正,發髻不亂,以一對光足踩地,邁著小步趨出門檻。
只見他風雅卓絕地抖摟一下裙擺,有意無意,恰好亮出那對髒兮兮的腳丫,持續足兩個呼吸,這才擺平裳服,躬身長揖。
“先前不知钜子親至,有失遠迎,萬望恕罪!”
慎行笑著回以長揖:“老兒無名,
何勞賢君倒履。”“佳賓盈門,鼓樂不及,鄙履礙事,棄之何惜!”
“賢君盛情,實令老兒羞煞!”
“钜子無愧,钜子當得!”
兩位影帝就這麽你來我往地恭維了半日,李恪強忍著笑,總算等到慎行和那人一同起身。
“敢問钜子同行……”
“此子乃劣徒李恪。恪,還不過來見過賢君?”
李恪不情不願地邁前半步,學著慎行的樣子一記長揖:“雁門學子恪,見過陳……”
“無名之輩,不足以提!”
李恪的招呼被毫無征兆地打斷,隻好躬身站在那兒,撇了撇嘴,余光偷瞧。
陳餘正在打量李恪,由下至上,又由上至下,其目光在七星龍淵上停留片刻,最終卻落在深衣右畔的李家玉牒上。
“佩高潔,承勇烈,武安之血,果不一般!”
陳餘讚歎一聲,抬手虛扶將李恪扶起,也不回禮,只是側身擺手,含笑迎客。
“屋外風大,钜子,屋內請!”
“賢君先請。”
“钜子先請!”
“賢君先請。”
“钜子先請!”
“不若……我等一道?”
“把臂而行,甚善!”
李恪滿心疲憊地看著慎行邁步,當先踏入大門,陳餘隨後,又幾步前趨與慎行把臂。
李恪終於歎了口氣,對一臉傻樣的蛤蜊和滄海揮了揮手。
滄海一張問號臉靠上來:“方才,可是黑話?”
李恪恨恨瞪了他一眼,輕聲說:“你懂甚,這叫虛禮。”
滄海還是不明白, 小聲嘟囔道:“蛤蜊明明連拜謁都遞了,他怎的也不看上一眼?”
李恪不屑一笑:“待會兒記得跟緊我身後,入門廳後四下瞧瞧,若我所料不差,隱蔽處當有一雙步履,一處泥塘。”
滄海瞪大眼睛:“你說他……”
李恪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朗聲笑道:“進門吧,謁而獨行,非禮也。”
眾人跨入乘府大門,細致的蛤蜊果然在門廳側後找到一處小小的濕泥塘,塘邊有桶,有井,還有一雙乾淨步履,鞋幫如雪潔白,滾繡簇新。
滄海又準備大呼小叫,被李恪一眼瞪住,三人追上前行的慎行和陳餘,放緩步子,老實跟隨。
乘府有六宅,長四而橫三,看上去就像個奇怪的T字,而且院落前後不設隔斷,隨處可見都是木房茅舍。
這些屋舍雖破,院中人氣卻高,沿著長長的前院一路行至,兩側都是連片的矮房,短短的簷廊下皆是人影,老弱壯漢,一應俱全。
這些人有的習武,有的誦讀,怪誕的正練雜耍,風雅的撫琴弈棋。
慎行與陳餘邊走邊聊,輕聲誇讚道:“賢君蓄士,有孟嘗之風。”
陳餘自傲一笑,假謙回應:“可惜我無才無德,投奔之人多擅雞鳴狗盜,莫說甘羅衛鞅之輩,便是毛遂之流,舍中亦難尋一二。”
“明珠彈雀,不如泥丸,細流納海,累塵成岡。遙想孟嘗當年,若是無此輩相幫,又哪兒來合縱六國,擎道懲奸的威風?”
“钜子笑話我!”陳餘哈哈大笑,駐步抬手,“高士且在正廳安坐,我這便令備酒擺宴,我等,不醉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