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放明。
八月廿二,晴朗,無雲,和風微撫,鵲起葉墜。
李恪一夜沒睡,他抱著腿靠牆而坐,下巴支在膝頭,眼睛直勾勾盯著面前一張大網。
那是用細麻繩和斷簡構成的網,每片簡上都寫著字,有些是人名,有些是事件,林林總總,基於李恪的猜測串連在一起。
總的來說,還是有收獲的。
李恪大概想清楚了,田典余應該沒有殺他的意願。
因為田典余想拉攏監門厲,而監門厲想娶嚴氏,偏偏這個糙漢子自以為情聖,見不得有人欺負嚴氏。
李恪還猜測,田典余拉攏監門厲的事,裡典服應該是知道的,可裡典服卻對此無能為力,所以才抓住一切機會在兩人中間製造嫌隙。
昨夜監門厲會突然闖入,很可能就是出於裡典服的通知。
苦酒裡就那麽大,當時隸臣把李恪他們迎進門時,裡吏妨已經簡單匯報過情況。
裡典服在登場前,先讓隸臣去通知監門厲,字裡行間把仇恨引到田典余身上。隨後監門厲闖入,覆核證據,大鬧田典家。這個過程的時間充裕,邏輯上也過得去。
由此可見,在田典余和裡典服的爭鬥中間,裡典服處在劣勢,田典余則佔據著絕對的優勢,這一點在流言的交鋒當中同樣體現得淋漓盡致。
攻擊鄭家的流言很快被裡吏妨的流言取代了熱度,而手下心腹被流言所困,裡典服卻拿不出對應的手段來壓製,只能聽之任之。
如果不是李恪意外出手,裡吏妨的聲譽說不定就毀了,連帶著,裡典服自然也會在那場交鋒當中一敗塗地。
然而弄清楚高層動向對李恪而言卻沒什麽用,他依舊不知道昨夜的賊人是誰派出來的。
如果賊人所來是為了害命,大概與田典余無關,如果隻為燒糧,意在終結李恪納租的希望,逼迫嚴氏低頭嫁人,這樣一來又和田典余脫不了乾系……
賊人的目的至關重要,可這個人如今在裡典服的地窖,不日就要押解出裡,李恪想找他問話,只能說是癡心妄想。
那麽去問田典余?問他有沒有派過賊人,想不想要自己的小命?
簡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恪放棄了思索,撓著頭站起來,鑽過大網,從幾上撿起昨夜抽空畫完的結構圖,邁步出門。
今天的院落格外熱鬧。
監門厲站在癃展的小屋旁,從一輛板車上大包小包地往裡卸貨。旦爬在院子的牆頭,拿著木槌咚咚咚釘著木樁。癃展正用桔槔打水,小穗兒坐在井邊,自顧自從一枚竹筒裡扒著豆飯食饔。
李恪眼前一亮,昨夜的竹筒飯居然被癃展學去了,如此一來,只要家裡還有多余的竹筒,想來以後都不用再吃那種石子似的豆飯羹藿了。
他拾起笑臉,故作振奮上去打招呼:“展叔,我起身了。”
“公子醒了?”癃展松開繩,任由水桶自由抬升,眯著眼溫言笑語,“雙目紅腫,鬢發散亂,公子怕是昨夜沒睡吧?”
李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昨夜受了驚嚇,輾轉反側,未能成眠。”
癃展歎了口氣,拍拍自己小車前頭,示意李恪坐下:“公子如今肩負家中重擔,不可過於操勞。來,奴為公子整理發髻。”
“唯。”
就在這時,監門厲搬完東西,恰好看到水桶自升:“你這瘸夫,居然使得動桔槔?”
癃展朗聲大笑,只顧給李恪整理頭髮,
根本就不作答。 監門厲越發好奇,左右觀看,終於發現李恪家的桔槔與一般人家不同,卻又說不出所以然來。
“你這桔槔好生輕便,不想真能汲出水來?”
“學問一道,悟得深了恍若天成,公子論衡較墨子不弱,由他改製的桔槔,你這莽漢自然無從去想。”
“你說桔槔是這小子改的?”監門厲往李恪面前一蹲,面露獰笑,偏自以為和藹可親。
李恪僅有的那點睡意都給嚇跑了,趕緊求饒:“監門,待會兒我還要下地,等下地回來,必親往您處改製桔槔,決不食言!”
監門厲大喜過望,蒲扇大的巴掌啪啪拍在李恪肩頭,拍得他五髒六腑一同移位,差點背過氣去。
“小子識相,我便說我甚喜你。今日下市我在家中等你,不可不來!”
“唯!唯!”
監門厲心滿意足地走了……
李恪揉著肩膀,哭笑不得看著近處的小穗兒,還有遠處牆頭的旦。
“先幫那廝,得空再去你們家,可否?”
旦憨憨一笑,低下頭繼續往院牆上錘木樁,小穗兒湊上來,把手中竹筒往李恪懷裡一塞:“大兄,還剩一半,我食飽了。”
“你最近天天食我饔……”
“順道嘛!”小穗兒大咧咧一揮手,湊過腦袋小聲兮兮,“大兄可聽說了麽?昨夜監門厲吃了兩碗酒,沒睡過去,竟然發酒瘋砸了田典余的後院。”
“噫!”李恪翻了翻白眼,違心回答,“你哪兒聽來的小道,這世上哪有人吃兩碗酒就撒瘋的,必是謠傳。”
他倒不是想刻意隱瞞什麽,只是這個話題太敏感,能不多說,李恪誰也不想提。
可是小穗兒一點三色看不清,撅著腦袋強辯:“不是謠傳哇!監門好酒,但卻出了名的酒量淺薄,一碗就倒,他昨夜吃了兩碗,撒瘋也正當。”
“正當你個頭,你親眼見監門吃兩碗酒了?還是親眼見田典家被砸了?”
“田典家確實被砸了,我今日早些才進去瞧過,好幾個隸臣都傷了!”
“你進去……”李恪愣在那裡,“你能進田典家?還是後院?”
……
田典家,北側院牆外。
李恪和小穗兒一道,抱著臂隱在牆角,目光死死盯著不遠處一個牆洞。
“這不會是狗洞吧?”李恪好奇地問。
“使狗國者從狗門入,有何不妥?”小穗兒傲嬌地一挺鼻頭。
李恪冷笑:“你倒是讀了許多書。我且問你,你今早進去幹甚?”
小穗兒鬼鬼祟祟看了看左右,悄悄說:“昨日大兄家是不是招了賊偷?”
“裡中還有事能瞞過你嗎?”李恪揉了揉眉心,點頭道,“你可不能學那賊偷!”
“大兄因何小覷我!”小穗兒氣得直蹦,“我是見大兄家招賊,心思若在院中養條狗,賊人便不敢來了,恰好,田典家有條狗剛產了一窩崽……”
李恪聽得汗都下來了:“這還不是要學賊偷……不對,你怎麽連他家產了一窩崽都知道?”
“是他家的狗!”
“狗!狗產崽這種事情,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時常造訪狗國啊,汜狗國、鄭狗國出入無礙,要不然媼生病時,我從何處找的藥材?”
“……未曾被抓?”
“我只在庖廚谷倉取些尋常藥材,向來小心,如何會被抓?”
“你不覺得這樣做有哪裡不妥?”
“鄉裡家求不到這些,他們兩家又用不到許多,與其擺著霉損,我取些來與媼治病有何不妥?至於其余事物,我可是連一粒粟都沒取過他們家的……最多就是翻過些書。”
“你竟連書房都進得去……”看著這小子振振有詞的樣子,李恪滿心覺得需要好好糾正一下他的三觀。
不過那都是以後的事。眼下嘛……有個冒險的計劃正從李恪心底冒出尖芽,茁壯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