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祿是越人,出生在閩中郡東冶縣,一個相對富庶的吏員之家。
或許是命中注定的關系,他的家鄉常年與水為伍,暴雨成澇,怒海如龍,所以他自幼便樹立起成為一名水工,為家鄉開渠建壩的決心。
他在十五歲那年走出群山,憑著自己異於常人的巨大腳板步往新鄭,想要跟大名鼎鼎的水工鄭國求學問道。
可惜等他走到新鄭時,鄭國已經被韓王派往秦國為間,而耗盡盤纏的他卻只能在新鄭輾轉度日,以至於兩代水工大師擦肩而過。
直到他在機緣巧合之下遇到了鄭國的老師,韓國宗室韓靈,並用堅毅剛強的決心感動了這位歷來隻願教授國人的隱世大師,破格將他收為入室弟子。
據史祿自己說,他二十余歲才開始漫長的求學之路,一學便是十幾年,直到韓靈死,韓國亡,才因為與鄭國師出同門的緣故,被大秦征辟,委予養護鄭國渠的重任,真正開始從事與水工相關的行當。
被這一任國尉屠睢看重,是他積累資歷,為家鄉開建大渠最重要的一次機會!
所以他無所畏懼!
滿院都是魁梧的北方大漢,史祿六尺四寸的精瘦身材便是站在李恪和辛凌面前都算不得高大,可他毫無猶疑,那雙巨大的船槳似的腳板踩在地上,擲地有聲。
他穩步邁進到牘板邊,自邊上提起一支又細又長的木棍,揚鞭似地一甩,輕打在牘板的邊沿。
教鞭是李恪帶給大秦的一件小小禮物,而這種甩鞭開課法,也是他給精匠們講解疑惑,傳授三角測量法時起用的手段,其余各處皆不得見。
所以清脆的響木聲一起,交頭接耳的精匠們下意識便停了嘴,一個個從手邊撿起筆簡,準備踐行李恪所說的“好記性不如爛筆頭”的警示良言。
他們突然反應過來,堂上的根本就不是李恪,而是一個半路才加進隊伍,口音隆重的中年水工……
人群鼓噪起來,遠遠比響木之前更加吵鬧。
“你當自己是何人,竟敢取先生的教鞭,速速擺放回去!”
“堂上也是你站的嗎?今日乃先生授沙盤之法,還不去空處安坐!”
“東越蠻人,不愧是東越蠻人!”
憨夫擔憂地站在一旁,忍不住靠向李恪,小聲問道:“恪君,你是不是去堂上說幾句話?”
李恪微笑著搖頭:“祿君有禦使監的官身,又是名師之徒,這樣的場面嚇不住他。”
“但我看……”
“總歸會有第一次的。”李恪打斷憨夫的話,輕聲呢喃,“如他這般大器晚成之人,往後要折服的對手,可比眼下這些只會鼓噪的精匠難纏多了……”
在鼓噪與喧嘩之中,堂上的史祿面無表情,他又一次舉起教鞭,啪一聲響,重重敲打在圖板上。
“我名祿,越人,水工,自內史郡而來,為修渠之事向先生求教!”他朗聲說,“蒙先生不棄,令我今日向諸位講解苦酒裡周邊地勢、地貌、水文環境,讓大家在製作沙盤之時能夠因地選材,不至於濫用想象,待沙盤成時,方知不妥!”
“此地有陶匠,雕匠,還有墨家的木匠與聞名雁門的畫工,你一個治水之人不去掘渠,竟在此大放厥詞,揚言教授,不覺可笑嗎?”陶匠固把簡筆一丟,瞪著眼在堂下拆台。
“水工善掘渠……乃因水工所學,皆在地理水文,可因勢利導,斷流引涇。你等所學一身本領,可知當如何斷流,如何分水,如何築堤?又可知各地水脈有何差別,地理之事異同何在?”
“此事先生自然會說……”
“然先生讓我來說!”史祿一聲大喝,瘦小的身軀在眾人眼中好似膨脹起來,“先生少有大才,胸中錦繡,每日所思者何其廣也,莫非連各行小道也要他費心記掛?他是否還要教陶匠燒陶,木匠析木,鑄匠打鐵,畫工融墨?”
眾人盡皆默然。
李恪尷尬地站在一邊,心裡暗想,史祿能從監渠小吏的位置傍上國尉屠睢的高枝,不會是靠了一身拍馬屁的奇功吧?
……
“治水由西而東,途徑雁門、代郡、上黨、漁陽,匯於毞{bi}、沽水,綿延千裡,水勢浩大。而與我等有關者,唯有眼前一段上游水脈,長四十七裡,自西南行向東北。”
須彌居中只有史祿一人的聲音,他站在牘板下,手提教鞭,隨著講述將枝頭點在牘上,輕輕劃出一條曲折的線。
“治水測繪未定,其深至今不好估量,但水道已定,我等製粗坯時,當遵先生之命,以丈為寸,先且將河道預留,待數據齊備再行雕琢。”
他輕輕敲了敲牘板,回身掃視堂下眾人:“你等可知,沙盤粗坯當如何選材?”
“自然是以泥沙製!”鑄匠子衝大大咧咧搶答。
“以泥沙製坯,則水道通水,沙盤垮塌,是如此嗎?”
鑄匠子衝被懟了一臉,趕忙閉嘴。
史祿將教鞭一收,拄地站立:“先生製沙盤乃為還原地勢水文,故我等製沙盤,亦要如山野分布,善用土石。”
他吸了口氣,回身,揚鞭點在苦酒裡的圖形上。
“苦酒裡以版築之法成裡,用料黃土,然土質堅實,宜以膠摻,此法是先生所說,似是往日用過?”
人群中的泰輕輕點頭:“我知曉先生之意。”
史祿向著泰輕施一禮,又將教鞭移到田野:“土者,養育萬物, 苦酒裡外原野寬廣,以黃土為主,北厚實,而南淺薄,此皆因恆山之故。”
有人問道:“治水以北皆黃土覆地,你如何知道土之厚薄?莫非掘土看過?”
“這便要提到治水了。”史祿朗聲回答道,“治水四十七裡,依山勢而行,最寬處三丈三七,最窄處一丈四九,共計彎折二十六處,最大彎折角度為七十二度,正在山坳之內,田畝之畔。”
“為何區區四十余裡治水會有如此多的彎折?水量不沛,水勢卻急?”史祿拋出一個個問題,直到確定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這才施施然自問自答,“皆是水道之故。”
“水道有何故?”
“我這幾日行遍治水兩岸,以肉眼查探土石,發現治水非是依山成勢,而是直接從恆山上衝出水道,切山成勢!”
人群中或茫然,或驚呼,不一而足。
李恪饒有興致地看著,隻覺得這堂課,真是越來越有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