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氏在閭門處的那一聲高喊,聽在李恪耳裡,無異於一道雷霆炸響。
田畝遇襲,莽與勞戾身死?
李恪快步走過去,擠開人群,擠到田氏面前。
一番急問急答,李恪總算弄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前應後果。
莽和勞戾根本沒有落水身亡,至少現在還無法確定他們是不是死了。更精準的表述應該是,暴民襲擊田畝,莽中箭受傷,勞戾扶著他引開賊人,兩人泅水逃入恆山,至此不見影蹤,很可能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多時辰之前的事了,因為暴民被勞戾引走,鄉裡們自發地組成了防衛隊伍,苦守至今才敢讓包括田氏在內的一部分人回來報信。
如此算來,襲擊發生的時間,與李恪他們遇襲的時間幾乎一致!
李恪在心裡大罵自己糊塗。
所謂的暴民就是災民,他們本就是因為缺糧才會行險作惡,而眼下正值春耕,田野之地還有比堆滿糧種的田畝更佳的襲擊地嗎?
如此顯而易見之事,他之前居然完全沒想到……
幸得田畝人多勢眾,北地又歷來民風彪悍,鄉裡們聚攏自保之後,暴民就再也沒有出現在田畝附近,這才沒有釀成太大的慘劇。
只是莽和勞戾……
李恪深吸一口氣,抬起頭,突然發現所有的鄉裡都在看他。
人群不知何時散開近尺,烏泱泱都是熟悉的面孔,他們給李恪讓出沉思的空間,皆不敢大聲說話,一雙雙眼睛或是期盼,或是探求,統統集中在李恪臉上。
暴民從哪來?為什麽而來?以後還會來嗎?
春耕在前,暴民在畔,嚴防死守則誤農時,視若不見卻心難安,如此進進不得,退退不了的狀況,他們根本不知該如何處置,只能把希望寄托到總能拿出辦法的李恪身上。
李恪從他們臉上察覺到那份沉甸甸的信任,所以高高舉起了手。
“去歲雹災過境,雁門大災,菽荅、禾粟盡皆毀棄,一郡之地,災民遍野。”
他舉著手,朗聲說道:“鄉裡們還記得丁君來前,山老丈到我門前求告嗎?還記得僅有數石粟米在倉,惶惶不可終日之時嗎?他裡他鄉,亦是如此!”
人群靜靜聽著。他們並非不知裡外天地,只是因為李恪的關系,在這場大災之中難得地沒有斷過炊煙,直到李恪提起,他們才想起裡外的慘象,自己的幸運。
他們紛紛猜測起來,今日的暴民,莫非就是同郡的災民不成?
李恪的手舉得越發高,聲音也隨著手,越發地高:“百余人口的後腰裡,在冬雪封山之時僅有十幾老幼駐守。堂堂的監門少吏,為了區區幾塊粟餅,便將屋舍全數讓出,這還僅是一裡,僅是百人!郡中缺糧,黔首無食,如今,他們聽聞苦酒有糧,終於過來搶食了!”
人群轟然炸開了!
聲震雲霄,轟轟作響,李恪站在中間,根本就聽不出一句囫圇的句子,只能勉強分辨出夾雜在其中的散碎詞匯,而出現最多的,則是“當如何做”。
當如何做……
李恪壓下手,聲音立止!
“鄉裡們,災民缺糧,然從盜者必不會多。暴匪無食,則其勇力必受折損!賊人寡而我等眾,賊人弱而我等強,我等當如何做?”
不知誰在下頭喊了一句:“擊而捕之,護裡衛糧!”
眾人當即應和:“擊而捕之,護裡衛糧!”
“擊而捕之,護裡衛糧!”
李恪又一次壓下了手,齊整的吼聲蕩在半空,為他的說話平添出幾分殺氣:“春耕為重,鄉裡為重!我等勢眾而力強,叔伯們當擇精乾以護裡閭,若賊人敢來,擊而捕之,擊,而殺之!”
“彩!”
“眼下我等當分作三隊,擇其精悍,以十余人護田,十余人護裡,余者便著緊春耕!區區暴民流匪而已,我等連雹災都不懼,莫非還要懼幾個餓漢不成?”
“依恪之言,護裡之人當有我在!”山老丈的次子彘養第一個喊道。
“有我!”
“有我!”
“亦有我!”
李恪終於安撫了眾人,當即說道:“強兵當有良將相配,鄉裡們在此處擇人,我這便去請裡典與監門主持大局,可否?”
……
就像李恪對鄉裡們說的,他擠出人群,低頭便急趨向裡典府邸。
雁門郡乃北陲重地,每百裡皆有軍所,所以流竄過來的災民不可能太多,區區十余個流寇,有沒有裡典服主持,護裡隊有主場之便,都能輕松搞定。李恪心裡最著緊的,還是莽和勞戾的安全問題。
他們逃進山去了,其中莽還受了傷。早春時節,虎豹遊走,他們的狀況著實堪憂。
這會兒他們可能已經死了,也可能逃了,更可能被暴民生擒,抓走泄憤!
若是他們死了,一切自然不必再說。若是僥幸逃了,這兩日應該也會自己回來,關鍵是他們被抓了,李恪該怎麽辦!
人肯定要救,可要救就得知道暴民所在,所以李恪一早便把注意打到了自己在路上抓來的那三個劫匪身上。
兩次襲擊如此之近,人員成分又幾近相同,可想而知,他們必定是一路的!
既然是一路的,李恪就有把握問出其巢穴所在!
兜轉來到裡典府邸,在一番急死人的通報後,李恪終於見到了裡典服。
“裡典,田畝之事您可知了?”
“田畝?那處又出了何事?”裡典服一臉茫然。
李恪深吸一口氣:“田畝方才為暴民襲擾,幸得我那兩個隸臣引走了賊人,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噫!”裡典服瞪大了眼,驚聲說道,“暴民還去了田畝?”
李恪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田畝處又不知我遭遇了暴民,豈會拿此事說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是指,田畝處鄉裡眾多,還有那些個漫野的精匠,如何會叫暴民欺近?”
“這……”李恪皺眉想了想,說,“測繪隊皆是生人,為防虎豹又多備刀劍,像是鄉裡們見得多了,一時失了警覺。”
“恪君言之有理!那我等現在當如何去做?”
李恪大踏步走到裡典面前,長身而揖:“裡典,鄉裡們正在組織自護隊,此事還需您與監門主持大局。”
“為鄉裡之事,分所應當!”
“此外,我的隸臣極有可能為暴民所捕,我要即刻提審囚徒,問出其巢穴所在!”
“恪君……欲提審囚徒?”裡典服的面色古怪,心虛說道,“照理說人命關天,我當即刻為恪君提人才是。然而……”
“然而?”
“然而那幾個囚徒已被押赴縣獄了……”
“他們……被押走了?”李恪難以置信道。
“確實走了。”
“何時?”
“半個時辰前。 ”
“為何如此急迫!”
“倒不是我欲急迫……田吏恰因公務要去趟縣裡,我心思此等暴民久留不利,便請他順道押送……”裡典服小聲兮兮解釋道,“我豈能想到,還會有暴民襲擊之事發生……”
李恪氣得渾身發顫,強忍著問道:“裡典,您也說人命關天,眼下,當如何做!”
“我這便手書一封,叫郵人速去追趕,恪君還是去家中靜候,一有消息,我必命人通傳!”
“如此……勞煩裡典。”
疲憊地說完這句,李恪當即長揖告辭,回家等信。
裡典服命隸臣將李恪送出門外,獨自一人枯坐在正堂。
“早聽聞郡中四處有災民流竄,莫非此事根本與上尉無關,而是我與全君……鬧烏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