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三十七年九月,始皇帝東狩,三公有李斯、辛瘣二人陪同,九卿有趙建、蒙毅、趙高三人伴駕。
少皇子胡亥以帝恙,涕請隨侍左右,始皇帝允之,又令高,將閭二位皇子與胡亥同行。
因為第二次北伐匈奴的原因,始皇帝的人生軌跡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歷史上,他於三十七年歲首開始東巡,以求仙為目的,祭告三皇五帝,射魚濱海芝罘,又於回程中於平原津染疾,不得以駐蹕沙丘宮,逝於七月。如今七月早就過了,而且他的心態也早已與歷史上的他截然不同。
仙不可求。
周貞寶的一場大秀讓他知道了仙不可求,就連最後的念想也被李恪一刀斬斷。李恪與他說:您明知道仙丹不能長生,但不敢說……
始皇帝覺得李恪看透了他,所以他才厭棄了李恪,便是在大朝會時,也不願再見李恪一面。
他已經不再奢望長生了,就連身負秘令,為他搜尋蒼居所在的楊奉子都調去了漁陽。
他讓旦駐守句注,又讓堂堂兩千石的副將做一個樓煩縣令,就是為了讓墨家知道,大秦把恆山完完整整地交給墨家,墨家就該為大秦死不旋踵,並將恆山當作這個學派最後的墓穴!
終期漸近……始皇帝還有最後一件事情要做。黃帝,唐堯,虞舜,夏禹……
他要告訴這些以龍為祖的東夷帝王們,東夷之社稷已經在他的手上斷絕無續,西戎起兮,玄鳥棲於龍庭!
這場東狩就是以此為目的展開的。
九月初一,始皇帝出鹹陽,十二至新鄭,於軒轅之丘祭告黃帝軒轅。
九月二十,北上河東,在平陽堯都祭唐堯,又順澮水西抵蒲阪,祭虞舜。
戒毒以後,他的身體本就虛弱,這一番舟車勞頓更是讓這種狀況雪上加霜,再無力主持繁重的政務。
他索性讓三位皇子協政。
高為人細膩,擅於從紛繁複雜的事件當中抽絲剝繭,直指源頭。
將閭剛毅,少謀善斷,虛心勤問,與李斯、蒙毅最是相得益彰。
胡亥遠不如兩位兄長,文不成,武不就,身上看不到趙高的半分才華,可始皇帝卻最看中胡亥。
胡亥類己。
在始皇帝看來,胡亥身上唯有一個優點,那就是狠辣剛愎。
二世之世,以李恪為代表的新生代肱骨將會徹底成長起來,並以迅雷之勢取代掉李斯、馮去疾一班老臣。
李恪桀驁,多才,千年不遇,史上能與之比者,或只有軒轅之風後,大禹之伯益,夏之伊尹,商之比乾,周之姬旦。
這些人於國皆有忠毅。然忠謹許國不許君,周公旦有踐柞之事,伊尹更行過廢立之舉,始皇帝不擔心大秦自他之後昌否,他更擔心二世皇帝能否在任用他李恪的同時,維系住家長的尊嚴。
在始皇帝心中,高、將閭、胡亥皆有長短,論才具加在一塊也不如扶蘇。
扶蘇是他最好的兒子,文德武行,信人奮士,北伐之行,冰塞之戰,看似李恪在獨掌大局,將頭曼玩弄於股掌,但這背後,正是扶蘇默默無聲地料理了軍中所有,李恪才能心無旁騖地把全部心神都投在對敵之上!
扶蘇給始皇帝的密報是請罪的,其中事無巨細,皆在其中,始皇帝從其中看到了平戎擴軍,無衣歌唱,更看到扶蘇為穩定軍心,編排罪名,狠施辣手。
這說明扶蘇已經彌補了他一直以來最缺乏的割舍與權宜,於政一道,已然大成!
可惜,扶蘇主導不了李恪,偏始皇帝對二世皇帝唯一的要求,就是要與李恪能夠棋逢對手,實現君臣二權的平衡。
傳國玉璽……該予誰呢?
這個問題把始皇帝折磨得心力交瘁,還沒想出個所以然來,身體便先一步垮了。
東狩車馬出河東東向,沿著馳道去往會稽。金根車未行幾日,始皇帝忽染重疾,昏厥於舊趙王都邯鄲左近。
禦駕急急扎營駐蹕,李斯等人緊急商議,欲把始皇帝送往環境舒適的邯鄲行宮休養。
大軍還未啟動,始皇帝突然醒過來,把忠勇的羌瘣招到身前。
“瘣,此地是邯鄲郡麽?”
“是!陛下近幾日有些疲累,臣與相國等商議,欲請陛下往風景秀美的邯鄲行宮休養幾日,那裡是舊趙王宮,雖比不得阿房北阪,但比之金根車還是寬敞一些的。”
始皇帝搖了搖頭:“朕……夢到了長平屈死的冤魂,他們駕著霸下,向朕跪拜,墨家強秦,秦卻險些毀了他們。朕該替祖宗還報了。”
羌瘣大驚失色:“陛下說的甚話!您春秋鼎盛,連太醫們都說您無大礙!”
“那些個隻懂巫卜的庸醫?為朕診斷?他們活夠了麽!”
“陛下……”
始皇帝疲憊地閉上眼:“無且愛朕,朕卻不曾聽他諫言……朕走不出邯鄲了,去信都。”
“信都?”
“信都還有一處行宮,朕喜歡那裡。”
“信都的行宮……沙丘宮?”羌瘣難以置信,急急勸道,“陛下,沙丘不吉!”
“去沙丘。”始皇帝的聲音不容置喙,“朕……有朕的思量……”
……
狼居胥大營。
李恪正在帥帳中批著公事,蛤蜊突然急闖進來,面色驚惶。
“主公!老師……老師……”
李恪皺著眉停下筆:“夏師怎麽了?”
“老師編纂醫經,總嫌前人所書多有紕漏,近日開始以身嘗百草。今日他嘗了一味甘草,忽就嘔血昏厥。方才醒來,他說他不行了,想見您……”
咯噔一聲,朱筆墜地,李恪張著嘴喃喃出聲:“夏師……老東西不行了?”
他和蛤蜊急往偏帳,蛤蜊在帳外停下,李恪獨自掀簾搶入。
帳內幽閉。
香爐裡燃著安神的薰香,夏無且神采奕奕,獨自端坐於帳中疾書。
李恪揉了揉眼睛。
“老家夥,我堂堂戎狄上將軍,節製七郡,三處開戰,公務繁忙得恨不得連覺都不睡,你消遣我?”
夏無且沒好氣地白了李恪一眼。
“你道自己真是個人物,請得動老夫用生死之說消遣你?”
“那你怎麽……回光返照也沒這麽精神吧?”
“我服了仙丹……”夏無且頓下筆, 老臉上閃出一陣傷感,“不過不是你那種藥死人的製法,是盧舉之法。”
“你……服丹?”
“方丈仙丹果真不是凡物,老夫明明油盡鐙枯,卻能絲毫不覺疲累!”夏無且興奮地敲了敲簡,“老夫一生鑽研醫道,所知太雜,蛤蜊隨我多年,連六分都不曾學去。老夫便想著臨死之前把蛤蜊生疏的事物記書下來,能書多少,便傳多少。”
李恪一屁股坐下來:“夏師,您真的壽盡了?”
“老夫可不是那些個不能自醫的庸醫!”
“我聽聞仙丹有續命之效,雖說飲鴆止渴,但是……”
夏無且戒懼地盯著李恪,直到把李恪的話強盯回肚子:“你又不曾服過仙丹,如何能知道得這般仔細?”
“醫理而斷。”
“當真?”
“您說呢?”
夏無且深深歎了口氣:“幸好……我還以為你事務太忙,亦像陛下一樣偷偷開始服丹了。”
李恪忍不住失笑:“我還沒活夠。”
“是啊,尋死之人才能想到這種蠢事。”夏無且大笑,“不肖你說,這幾日老夫也不會停丹。不過我熬不了幾日了,陛下在喚我了……”
“陛下?”李恪面色登就一變。
“此事你知道便好,要有防備。人之將死,那種當真奇妙,醫理不可釋也……”
夏無且叫李恪來就是為了這句話,說完,他揮揮手重新埋首書案。
李恪沉默著躬身告辭,才出門,徐非臣就一頭撞了過來。“非臣為何也如此急迫?”
“狼山兩千裡急報!貞寶師伯……去了!”